阿明这天下班回来,钟姑娘已经走了。201室已是弄得一屎八脚,美琴的弟弟福祥叫了好几个小兄弟忙进忙出的,准备装修房间。说说是装修,其实就是拉拉顶棚糊糊纸、油漆油漆窗子做些柜而已。
千金难买***。那天天快亮时,在202室小房间里,阿明起床后,从衣袋里摸出好不容易积存下来的五张拾元的纸币,洒脱地放在床头柜上。他晓得了她学做裁缝,不但没工钱,还每个月要交15块学费,所以在她走前,尽自己所能送些给她。
一种同苦相怜吧。阿明是很自愿的,也很诚心的,但钟姑娘不肯收。他好说歹说,她这才收下了那钱。
钟姑娘的眼里浮盈起泪花儿来了,靠在床头上,默默地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阿明看。阿明到了门口时,她叫他回来。他于是回到床边,她紧紧地久久地抱住他,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只说了一句“阿明,记住我”。
隔壁头那一对实在太叫阿明心烦了,燕燕也不作忌,似乎那般哼呀叫的越急促越响亮就越痛快。阿明也感受到了钟姑娘迷醉的声响,只是这声响比燕燕要轻得多,而且还带着呻吟。
美琴三日两头不回家,她是个独身,又是个百搭,外头男龟三多得吃不光。
阿明在洞天福地口跋涉时跋得很是艰难,她突然一声痛叫吓了他一大跳,急忙捂着她的嘴,生怕被隔壁江大妈他们听到。
点点滴滴的猩红留在了荆棘丛生的草原上。这蛮荒之地阿明初涉,也是终生的一次。
春风又绿江南岸。
风儿从钱塘江东南岸往缸儿巷吹来,墙头边的小草儿茁壮成长,青青的一直铺展到巷子的尽头。梧桐树上的芽头儿也爆了出来,嫩绿绿的摇着头儿似在挑逗着春风。窗子靠右边的屋檐下有个燕子窠儿,一清早便叫着懒洋洋的阿明好起床上班去了。
上班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蒋阿姨打来的,问他明晚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去横河桥吃夜饭。阿明自送了两次肉骨头去后,见小露死样怪气的,劲道也就不大了,再没去过。这忽然间叫他去吃饭,倒想看看小露近况如何了,便答应了。
只是头一次去她外公外婆家,空着手儿去总是不大好,于是便买了两瓶四特酒,还有双宝素、桂圆、荔枝、水果什么的。他从开水店打了几瓶水上来,倒在脚盆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穿上老二去日本前给他做的那套浅灰色西装,里面穿着圆领的紫红色的毛线衣,头发梳得崭崭齐,像要去见情人似的。
除出双休日改善一下生活自开伙仓,平常他懒得发煤炉,日里头公司下面吃,晚上则到得意楼去吃碗面儿什么的。
江大妈是开伙仓的,因为儿子女儿要回家来吃,便在没有窗门的窗口下搭了个灶台。她为了省煤饼,每天劈柴发煤炉,那烟儿没地方出,公用间里的烟气顿时滚腾腾、糊浊浊1,呛得人要死。美琴也在江大妈的灶台旁边放了一只煤炉,叠了些煤饼,但不烧来吃。福祥虽然结婚了,但与老婆红英回四宜亭的姆妈家去吃,晚上再过来,和敏儿的情况一样。
阿明骑着车兜里塞的把手上挂着礼品的车儿到了建国北路横河桥边,小波已在等他了。从一条小弄堂穿出,到了东河边儿上,有几间低矮的破旧的单层瓦房,外公外婆就住在河边的一间房子里。
那时建国北路还没拓宽,这段河沿也没整治过。河边乱草丛生,不少人家还自种些蔬菜。河里同样被污染了,水面上垃圾不少,也散发着臭薰薰2的气子。不过,外公外婆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种了不少不值钱的花草,倒是青一簇红一堆的,夕阳照下来,有些乡间小河边的景象。
“阿明,吃顿便饭,你拿那么多东西来作啥?”蒋阿姨从厨房里出来,笑嘻嘻道。
“没啥,没啥。”阿明放下礼品,有点儿紧张。
“小露在房间里,小洁也在。”蒋阿姨道。
阿明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时外婆泡上一杯糖开水来。他拿着杯儿,问过外公、董伯伯的好后,便跨进了里屋。
“阿明,好久不见了,你有点儿胖起来了。”小露顾自在翻着外公外婆的老照片,倒是小洁立起身来笑眯眯道。
“小洁,是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阿明道。
“还好,还好。”小洁道。
阿明在红太阳见过像新娘子一般的小洁一面过,如今她薄施胭粉,淡扫蛾眉,耳朵上嵌着一对金耳坠,手腕上套着一只金镯子,胸口头挂着一件粗粗的金项链,不仅富贵相,而且也楚楚动人。他本想赞她一声漂亮,碍着小露在旁边怕她吃醋,便把舌头缩了回去。
小露的侧面更是楚楚动人,那腮儿就像门口头初绽的桃花,粉罗罗的好看极了。她脱了外套,穿着件淡黄色的毛线衣,胸口头也挂着一件亮晶晶的蝴蝶儿的饰件,耳朵上缀着一粒银灿灿的如钻石般的小亮物。
阿明:“小洁,你仍旧在都锦生,还是辞职不做了?”
小露:“她早就辞职当老板娘了!”
阿明:“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小洁,还是你有魄力。”
小洁:“听说你升官了,也不请我们吃一顿。”
阿明:“升啥个官,芝麻绿豆的。吃饭,好,等我发了工资——哦,不,我请!我请!你们定个时间。”
小露:“要等工资发了再请?阿明,你也太。。。。。。”
小洁:“阿明挣工度日的,难怪他!难怪他!这样吧,天气再暖和一点,我们去西湖边玩一天,你请客,我会钞,说定了?”
阿明:“说定了。小洁,会钞还是我来吧。到时把你那个也叫上,到时四个人好打打牌。”
小洁:“我那个?我没那个呀!”
阿明:“你没那个?我亲眼看见过的!”
小洁:“你在哪儿看见过?”
阿明:“我在红太阳。有天子的晚上,我路过看见的。”
小露:“阿姐,阿明说的是安德胜那小子。那是直直早的事哩。好了一年半,断了!”
阿明:“断了?为啥?”
小洁:“我爸妈不同意,原因很多,主要是他要赌,还乱搞女人。”
阿明:“原来这样的。那你现在一个人?”
小露:“阿姐是一个人,你是不是有想法?”
阿明:“不敢!不敢!问问而已。”
正说间,小波的对象曲玲来了。他俩一同进来打招呼,聊了些话,外头喊着吃饭了。
小圆桌上放着一块大蛋糕。说话里,阿明知道这顿饭是给七十周岁的外公祝寿。红酒、啤酒什么酒都有,鸡呀鱼的菜肴也很丰盛。小波辞职了,做起了装修,成了一个小老板,这顿饭儿的钱是他出的,还买来不少礼品给他的外公外婆。
大家喝得好开心,只是阿明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晓得给小露还是给小洁拣菜好,而倒是小洁时不时给他拣些菜到碗里。当她拣菜给阿明时,小露的嘴巴总起翘翘起的,眼光也不一样了。
吃好后,小波、曲玲先走了,蒋阿姨、董伯伯坐公交车回去。小露睡在外婆家,阿明、小洁便陪她再坐会儿。
小洁:“阿明,你分到了房子,好打算结婚了。”
阿明:“我跟你们说过了,我还没有对象。”
小露:“阿姐,阿明这人蛮鬼祟祟的,肚皮里做文章,不像我们一是一,二是二。”
阿明:“小露,我真当没对象,跟你结婚,还是跟小洁结婚?”
小露:“嘿!你要心还蛮重的,想讨两个老婆!哪个要跟你?请个客还要等工资发!你工作介多年,难道没钞票存起来?”
阿明:“一个人在外头吃,开销大。还有读书费用,同学们、小兄弟来来往往的,是没积存,不骗你们的。”
小洁:“妹妹,我们到他家里去看看急个套?”
在小洁的提议下,小露也来了劲头,披上外套,拔出自行车就走。
到了缸儿巷口,迎头撞见美琴端着个痰盂盆在楼下拐角处的下水道里倒西3,气子有些难闻。
“阿明,你要么不带,一带带两个呀!”美琴道。
“嘿嘿,美琴,原先的邻居,邻居。”阿明道。
上了楼梯,阿明心里头又触了起来,美琴老是乘他不在的时候用他家的电灯。他碍于面子,半当真半开玩笑说了她几次,她脸皮厚,做得出,当面笑嘻嘻,转个身儿照样做。
美琴在水池里哗啦哗啦汏起痰盂盆,一股臊味弥漫于公用间,小露几乎是捏着鼻头进203室的。
小洁:“你邻居倒西倒在巷口,那倒污4呢?”
阿明:“倒在光复路口的粪坑里。”
小洁:“那汏也在水池里汏?”
阿明:“只能在水池里汏,其它又没地方汏。江大妈蛮识相的,先拿些水到下面去冲洗得差不多了,再拿上来没人的时候汏。这美琴真的不识相,也不管有人在,没人在,很自私的。我是跑到光复路口公共厕所去方便的,从不在家里头喳。”
小露:“又要洗菜淘米,又要汏西盆汏污盆,腻心煞了!腻心煞了!”
阿明:“我再多说一句,美琴这人不识相,有时还蛮刻极的,特为在江大妈做菜烧饭时汏痰盂,说是大妈的灶台霸占了她一些地方。唉!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办法。”
小露:“那美琴介蚀骨,介不要脸,用你的电灯,你不好骂她几句?”
阿明:“拉线装在屋里头,进进出出不方便,只能装在外头,我说过她几次,格个卖В货就是不改!有啥办法?”
小洁:“阿明,想不到你还会骂人。”
小露:“是要骂!是要骂!”
阿明:“想想过去的日子,衣服都没地方放,到了六月里,蚊子都咬死了,现在有个窠儿,已经蛮不错了。美琴的阿弟福祥,结婚新房也只有十个平方,我已很满足了,有些小事儿,好忍让就忍让了。”
小露:“你就是个会满足的人!”
阿明:“小露,这也是没办法的,命不好,命不好。”
小洁:“命不好,要靠自家去改变呀!”
阿明:“小洁,你叫我急个套去改变?”
小洁:“那倒也是的。你爬到现在的位置不容易,放弃了太可惜。”
小露:“阿姐,阿明是一根筋,不会转弯的。我姆妈看他老实相,我脚掼坏的时候来看我,所以叫他今天来吃饭,只是为了谢谢他曾经帮过我的忙。没想到介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萝卜一根,书读到屁暗里去了!”
小洁:“妹妹,你不要这样说阿明,他心里头会不舒服的。”
阿明:“小洁,我心里头没啥个好不舒服的,同你们两个美女在一起说说话,回忆回忆过去,已是蛮高兴了,真的。”
聊了一些天,时候不早了,阿明送小洁回家后,再送小露回横河桥。
路上已没人影儿了,夜风有点儿冷飕飕。到了横河桥边的电线杆下,小露停下自行车,圆圆的大眼儿忽然直直地盯着阿明看。
自认识小露,阿明还从未看到过她如此的眼神过,就像流星般明亮,月色般撩人。女人的这种眼神儿阿明有过深深切切的体会,往往是女孩子喜欢上某个男伢儿后一种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流露,杨梅、阿娟、阿琴、秀云都曾如此过,即便是刘三姐、钟姑娘也不例外。这就像一阵春风拂过湖面,在他的心底里荡漾起了美好的涟漪。
阿明也抑制不住怦怦心跳直视着她。这时的她,在路灯光下,是那样地秀色可餐,就像嫦娥姑娘突然飞降到了他的身旁,要演绎一段凡人与仙女的爱情故事似的。
【注释】
1糊浊浊:杭州话,糊涂看不清、混浊之意。
2臭薰薰:杭州话,臭气弥漫薰人。
3倒西:杭州话,即倒尿。
4倒污:杭州话,即倒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