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饭是在岳湖楼吃的。
阿明到了这一步,已无退路好走,也就打开天窗做起事儿来,与小露有说有笑,有时还撩手舞脚的,俨然一对恋人。而小洁则先是小瓶头的竹叶青,再是大瓶头的啤酒,一杯一杯灌下去,什么话也不说,自个儿喝着闷酒。
租船儿、拍照片的钱儿是小洁出的,吃饭的钞票阿明不好意思叫她再出,便抢着去会钞了。
小洁的脸孔血沥大红的,出了楼来,走路晃当当1的,说话的舌头也搭牢了。去游船码头拿自行车时,她径直跑到湖边,对着湖水哇哇起来。
吐了半边,好在旁边有颗大樟树,荫凉些,她便在石条凳儿上躺坐了一些时间。本来打算好下午去曲院风荷耍子儿的,她这样子,阿明也拿不准了。
小洁恢复了些过来,但捂着肚皮,还是一副难过的样子。
“阿姐,我们曲院风荷还去不去?”小露问。
“出来难得,你们去,你们去,我在这里坐会儿,等你们。”小洁道。
阿明、小露看看小洁也实在不行,曲院风荷就在旁边,不去可惜,就叫她休息。
“阿明,今天你巧穗儿捡到了是不是?”路高头小露道。
“小露,是你叫我对你亲热的噢!”阿明捡了便宜还卖乖。
“阿姐吃饭的时候问我们是不是同居过了,当时我回答‘是同居过了’,心都要跳出来了。”
“亏你说得出口。”
“我不说,阿姐不会死心。”
“小洁那副样子,实在蛮罪过泥相的。”
“你可惜她是不是?那你跟她去好了!你去呀!”
“小露,你走得介快作啥?我说说而已。”
“我让你摸,让你吻,你难道还歉不够?”
“够了够了,足够足够!”
“我人都说成是你的了,你叫我还有脸孔做人?你走!”
“小露,你表生气,刚才说小洁是就事论事,我说过欢喜你就是欢喜你,要不,那天就同小洁了。”
“你现在还来得及呀!”
“来得及也好,来不及也好,我只要你!”
“真话?”
“真话!”
小露的脸孔终于由阴转晴了。她扮起俏作来,阿明心里头都觉得寒滋滋的。
风儿却有点热乎乎的。午后的阳光直照下来,毒辣辣的,然曲院风荷里太幽静、太优美了,有大树,有小树,青青翠翠的一片,太阳的毒辣便不那么叫人害怕了。
小桥亭阁都被绿色包裹着了,不论你站在何处,坐在何地,四面都是滴滴绿2的荷叶儿,只有林间空处的上头是碧蓝蓝的天儿。那上层的荷叶,绿翠叶润,好似少女的肌肤自身焕发出来的青春,光亮亮的透着蓬勃的活力;下层的荷叶,则绿浓叶重,仿佛是一个成熟的美女子,微风中贴着水面,与清波绵绵细语。花朵儿都已羞答答地开了,展现着素雅的容颜,还吐露着淡罗罗的芬芳。这幽香丝丝入鼻来,令人爽答答3地欲醉。
风景如画,可阿明有心思,游心有点贱答答的。这点小露看出来了,撇着个嘴儿,也不高兴的样子。
“阿明,有些事儿没办法的,你不要想得太多。笑一笑!”小露在给阿明拍照的时候,也许看到阿明这张喳污脸孔,宽慰他道。
“我没想太多,只是我不上照,不喜欢拍照片。”阿明勉勉强强笑道。
确实,阿明拍出来的照片没有一张好看的,头像冬瓜,眼儿不大,身子又瘦不拉几的,背脊也有点儿伛。不过,他此时心里头还在替小洁难过,所以找个借口。
“阿明,你肚皮里有几根蛔虫我还会不晓得?你不要假痴假憨了。”
“小露,我们都已这般样子了,小洁也有数帐了,不会再插进我们中间来了,即便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她那里去的,这点你放心好了。”
“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拉钩!”
“拉钩就拉钩!”
他和她同时伸出小姆手指头来,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阿明勾着小露柔柔嫩嫩的小姆手指头,仿佛天上最漂亮的一朵云带着热烈飘落到了他的心坎头。他看着花草间飞来飞去的蝴蝶儿,触景情炽,不忍放手,使劲一勾,把她勾入了怀里。
公园里除了鸟鸣鸭唧,再没有什么来打扰他俩了。
之前的搂腰、搭肩、吻脸都是假假儿的,是做给小洁看看的。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儿的虚假,两颗心儿彼此给与,融化在曲院风荷的绿色里了。
“阿明,你还会再离开我吗?”
“不会。”
“之前你离开我的几年里,我时常做梦,梦——梦见你。”
“梦见我啥西?”
“梦见你和阿姐去了,梦见你和别的女孩子去了。你知道我姆妈为啥叫你买骨头?”
“你腿儿掼坏了。”
“其实我姆妈有这个意思,我也想看到你。”
“哦,原来这样的。”
“你相不相信?”
“相信。”
两人抱得越来越紧,在花香中倾吐着爱意,若不是有人过来惊断了他们的绵绵,他们几乎忘记小洁在岳庙那里等着了。
这一天对阿明来说,既愉快,也不愉快。他觉得自家就像个攀岩的人,凌空着脚儿在半山腰上,脚底下是万丈深渊,而头顶上却是万紫千红。这个年龄的人了,再说傍到了十分中意的人儿,如再不抓住藤儿往上爬,那么只有继续挂罐儿了。
于是,除出硬被拉去麻将桌上顶乌儿4外,他两脚生烟,魂灵儿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儿拖着似的,不由自主地往小露家跑。
他俩就坐在窗口缝纫机前,有时有月亮,有时没月亮,有时下大雨,有时下小雨,一杯清茶,几颗瓜子,听着蛙鸣虫啾,谈菜场里的传闻,说墙门里的故事,间或说几句下作话,摸一下手儿。有时蒋阿姨、董伯伯、小波、曲玲也插进来,海阔天空地说社会的变化、城市的过去,颇是有趣儿。
谈得晩了,或者刮台风,下大雨,蒋阿姨会叫阿明睡在她家——这自然是睡在地高头的。
阿明时常想起与杨梅断掉后,那骑驴人一天到晚钳牢她,而今他也像只老毛钳儿5,紧紧地钳牢小露了。
小兄弟们谈恋爱时,三日两头在恋人家,想叫他们出来玩都难,阿明还时常怪他们重色轻友,现在回转来想想,原来女色是如此地迷引人啊!
最后一声蛙鸣听不到的那天夜里下着小雨儿,窗外的夜墨墨黑,上头的雨水儿落到下面的遮阳棚儿上,滴滴答答的很是清脆,好像上界的仙子要敲开下界人儿的情扉似的。
“阿明,你冷?”小露靠在床头挑着毛线,见阿明把毯子裹得紧紧的,似乎冷,问道。
“不冷。”天气转凉了,地里寒气重,但他打肿脸孔充胖子。
“上来睡。”
“上来睡?”
“不想?”
“嗨!你又来开玩笑了,吊我胃口!”
“不吊你胃口。”
“真的?”
“真的。”
“小露,那我爬上来了哦!”
阿明就像匍匐在山头下坑壕里的憋了已久的战士,听到了冲锋号,倏地钻出壕沿,勇敢而坚决,跃上山头去。
一钻进被窝,热烘烘、香喷喷的感觉顿时弥漫周身。他的神经仿佛枯木逢了春般地绽涨开来,身子随之而抖抖瑟瑟个不停,呼吸急促得快要透不过气儿来。
“谁叫你和我一头困的?困后头去,隑墙头6,不准傍我!”
小露的话就像司令员的命令,容不得阿明这个战士半点儿的违抗,只得乖觉觉地爬了起来,睡到了她脚后头去。
那床儿太小,棕棚也有点儿塌塌落7的,像虾儿似的弯着身儿,像壁虎儿似的贴着墙壁,这样子睡着很不舒畅,但能傍着小露的腿儿,热乎乎的,阿明已是十分满足了。
有时小露的脚儿要动来动去,阿明心痒手痒,禁不住去挠她的脚底板儿。小露一脚头踢了过来,好踢不踢正好踢在阿明的眼角头,踢得他直叫痛。
“哼!骗我来同情你吗?”
“小露,你这一脚踢得我真当痛!”
“该死!哪个叫你介孽撮!”
“你的脚底板儿太香了,我熬不牢。”
“你熬不牢,就动手动脚?”
“我小时候看到隔壁邻舍的大人给他的女儿捞痒过的,他女儿扭来扭去的,发靥煞了,所以也想捞你。”
“呵呵,你以为我也会扭吧。”
“是的,没想到你狠狠踢了我一脚。”
“就是要踢你,踢死你,谁叫你介坏!”
后半夜的风声、雨儿大了一些起来。静罗罗地听着这样的风雨声,在暖烘烘的棉被肚里,若即若离、有意无意的擦擦踫踫,这种美妙的感觉要比婚后无遮无掩地好上八万倍,尤其对你所喜欢的人将要到手但还不能肯定能到手的时刻,更是如此。
“阿明,你困在后头毛不舒服的,腿儿想伸伸直也不敢伸直。”
“是你叫我困上来的噢,你表来怪我。”
“我不怪你,还能怪哪个?”
“你再怪我,我就摸你屁股了!”
“你敢?”
【注释】
1晃当当:杭州话,摇摇晃晃。
2滴滴绿:杭州话,苍翠欲滴。
3爽答答:杭州话,爽心爽意。
4顶乌儿:杭州话,顶空缺、填补缺额之意。
5老毛钳儿:杭州人对湖蟹上两只有毛的大钳子的叫法。
6隑墙头:杭州话,靠、贴着墙头之意。隑,读“该”,依靠。
7塌塌落:杭州话,下陷凹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