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临之前,区司法局法制课的劳科长、办事员小苏来了公司两次,要他讲普法课。过去的教训太深刻了,以往的旧的冤、假、错案刚平反,严打中新的冤、假、错案又层出不穷,省府、市府门口每天聚集着不少鸣冤叫屈的人,有时堵得一条马路都过不去。人们的法制观念确实太淡薄了,再不洗洗脑,这社会如何能公正、公平下去?这四化建设如何能顺利进行下去?随心所欲无法无天的日子人们痛恨之极,渴望着有个法制的社会。
阿明义不容辞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只是这是区里头组织召开的,在湖滨大礼堂上课,一坐下来就是三四百号人,这比不得区委党校里区区四五十个人。
他要讲的是“八法一例”中的“例”,即《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所以从报纸上、杂志上搜集了不少典型案例,精心准备起来。能够做一个老师是他向往的职业,他可以给天真烂漫的孩子们讲许多许多童话,讲自己小时候读书时许多许多有趣的故事,可这是不可能的,如今能够给职工们上上课,露点儿自己的见解,这也不错。
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市里、区里的大的小的领导也来了不少。
阿明用手指头敲了敲话筒,“笃、笃、笃”的声音很正常,他扫视了一下会场,上头拉的边上贴的横幅、标语很醒目,只是“嗡、嗡、嗡”声音有点嘈杂。如果这个嘈杂弹压不下去,那么说明上课是失败的,这对阿明来说,是不想它发生的。
“法制像条船,《条例》就是船桨,各位便是船上的乘客。船主操桨划向规定的地方去,各位就要规规矩矩坐着按船的方向去。如果当中有人控制不住自己,擅自玩水,肆意打闹,那么就会影响船儿的前行,所造成的后果也就要那人承担责任。新条例计五章四十五条,明年1月1日起施行。。。。。。”
阿明打了个比方起头后,逐章逐条讲解,重要的条例,都有典型的案例,生动而具体。他掌握了听者的心理,都喜欢听案例,所以会场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结束的时候,不少人围了上来,纷纷请教阿明。
“32条严厉禁止赌博,打多少头的麻将不属于赌博?”
“30条严厉禁止嫖宿暗娼,现在明娼都有了,抓牢的话,是不是罪加一等?”
“跳舞是群众性娱乐活动,《条例》没明令禁止,为啥慢四步时公安要来冲击?”
“。。。。。。”
阿明在党校里上课有些经验了,他晓得小老百姓特别是没啥文化的人往往要钻牛角尖。不过,他也学会打马虎眼了,嘻嘻哈哈便应付过去了。
夕阳还挂在西山的上头,晚霞照得大街小巷亮灿灿的。课儿上完,阿明有些累,肚皮也咕咕叫了,便慢腾腾骑到了羊坝头的温州汤团店的门口停了下来。
那店里的鲜肉汤团和鲜肉大包子很好吃,他经常去吃的。这段时间备课,他不去小露家,小露也不来吵他,所以想到哪里吃一点就到那里去吃。
一进门,阿明眼睛亮了一亮。
靠墙头的方桌边儿里坐着两个女伢儿,侧着脸儿的那个扎着一把马尾辫,穿着一件红格子上衣,像是杨梅;背脊朝他的那个剪短发,穿着一件紧身的短夹克,不知是谁。
阿明一看这两个女伢儿有味道,便绕过一张桌子走近去,果然是杨梅。
“杨梅!”阿明有些激动。
他俩都转过脸儿来了。这时阿明看清了,另一个是春桃。
国庆节阿明还见过杨梅一面,春桃是好久没傍到过了。
在他的印象中,春桃是朵黑玫瑰,然而或许大姑娘十八变吧,也或许涂抹了一些粉儿,她格外地亮丽,格外地精神,特别一双眼儿亮晶晶的真当胜过夜空里的星星,这要比杨梅有些黯淡的眼神看上去更加叫男人心动。
“阿明,是你呀!”春桃立起身来,脸绽桃花,惊笑的样子。
“阿明,快坐!快坐!傍到你太难得了!”杨梅也起身来,拖过旁边的方凳儿,同样惊喜。
春桃:“阿明,刚才阿姐还在说你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阿明:“呵呵,缘分,缘分。”
春桃:“阿姐说你就住在旁边的缸儿巷,你来吃夜饭,不自家开伙仓?”
阿明:“有时开,有时不开。”
杨梅:“是不是对象来了,她帮你开?”
春桃:“对呀!阿姐说你那个对象毛漂亮的。阿明,你的艳福真当不浅!”
阿明:“谈不上,谈不上。她来,我们就随便烧一点吃吃。”
阿明问要不要再加点鲜肉大馄饨、小笼馒头什么的,他俩说吃饱了,不用了,便自家要了一碗汤团、两只肉馒头。然后又问吃饭之事,知道是冬至,他们从乡下头上了大人的坟回来,便到这里来随便吃一点。
聊了些工作上的天儿,杨梅的眼儿忽然之间有泪花儿了,虽然湿答答只一些,但阿明明显地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分手后她的经历阿明太想了解了,也顾不得春桃在旁边,便直截了当问了。
阿明:“杨梅,上次我问你好不好,你说精神不好,身体也不好,究竟急个套一回事?”
春桃:“还不是都因为你引起的!”
杨梅:“阿妹,你喉咙表介响,人家听到了不好。这事儿也不好全怪阿明。”
春桃:“阿姐,你对他介痴心,给他书包,给他玉梳,那一天落雪,要是换了我,人就全给了他,管它肚皮大不大,大了最好,木已成舟,阿爸姆妈难道杀了你的头不成?”
杨梅:“阿妹,你说话注意点,你现在找了一个搭子跳舞,千万不要给你老公晓得,说话要有刹车。”
春桃:“跳舞有搭子不是蛮正常的。脚步合得拢,话语说得拢,又不跳到棉床高头去,老公晓得了又急个套?”
杨梅:“都说跳舞会跳出感情来的,你消磨消磨时光可以,但要有分寸,不要弄得一份家庭七颠八倒。”
春桃:“阿姐,我说过了,家里头我绝对摆得平的。我欢喜跳舞,爹娘老子拦不牢,阎王老爷也管不住。”
杨梅:“好了好了,你跳舞是入魔窠了,没人拦得牢你,你老公也管不住你。”
春桃:“你当初想做就做,就不会吃后来的苦头了!”
杨梅:“这种事儿哪儿好随便做的?再说那时光我还小,不太懂,又怕大人。”
春桃:“阿明,你是木头,阿姐提醒了你,你什个点小事儿都弄不灵清!”
阿明:“春桃,嘿嘿,当年我也小,没经历,是弄不灵清,真的弄不灵清。杨梅,你老公婚后待你不好,是不是?”
春桃:“男人都不是人!他老公是个笑面虎,追我阿姐时摇头晃尾巴像条狗,粘咚咚1的粘得个牢,韧结结2的脸皮实厚。一结婚,就把阿姐掼进冰缸里,根本不当回事儿,搭了女人不回家,醉醺醺回来想骂就骂。阿姐精神忍受力算强的,换了我,早就搪不牢,一脚头踢他出门去了!”
阿明:“杨梅,春桃说的是真的?”
杨梅:“真的。”
阿明:“你老公为啥变得介快、介不好?”
杨梅:“阿明,那事儿你晓得的——我、我不是处女。”
阿明:“哦,原来这样的。那么你们结婚前没做过那事儿?”
杨梅:“新婚之夜才做。”
说到这里,杨梅跑到门口去了。这时阿明已吃好了,一看苗头不对,便与春桃一起出去。
汤团店右边的拐角头,是家修鞋店,已是关门了。杨梅站在那里,捏着块帕儿,低着个头儿在抹眼泪水。
阿明和春桃劝来劝去劝了好长时光,杨梅这才好转过来。这时天已全黑了,春桃叫阿明送她阿姐回家,她自家要赶到十五奎巷一家叫“梨园”的歌舞厅去跳舞。
“阿明,有空的话,到梨园来坐坐哟。”春桃跨上红色自行车,朝阿明莞儿一笑,声音如夜莺般清脆动听。
转过羊坝头,路过缸儿巷口,杨梅在路边踮住了脚:“阿明,你就住在这巷口?”
阿明看杨梅那郁郁的眼神,心里头不是个滋味:“是的,就上头那间,门从边儿上走的。”
杨梅抬头看着那窗廊,若有所思的样子。阿明想叫她上去坐坐,又生怕隔壁邻居撞见,传到小露耳朵里去不好,便不往下说。
杨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儿,便往前骑了。
从葵阳进入大学路,马路不算窄,两边头的房屋却简陋而破烂。过了横河桥河下,有不少六层楼的新洋房,杨梅在一处花坛边停住了车儿。
“阿明,我家就在前头那幢楼里,你就回去吧。”杨梅道。
这时,阿明似乎见杨梅人有点不舒服,抚着头的左后侧。
“杨梅,你怎么了,人不舒服?”
“我头有点痛。”
“头痛?原先有吗?”
“生了小孩后就有了。”
“看过医生吗?什个病?”
“医生说是偏头痛,焦虑引起的,很难治好,要靠自家精神调节。”
“那你要多放松心情,心事不要老闷着。”
“阿明,这头痛,我不担心,有时吃点西比灵或散利痛,就没啥事儿了,就是还有一种病,发起来很难受。”
“哦?急个套的?”
“头脑发胀得厉害,满耳嗡嗡地响,有许多恐怖的幻觉,脑子里充满了妄想,睡不着,不想吃,浑身无力。”
“医生说是什么病?”
“抑郁症。”
“杨梅,怎么会生这种怪病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也许是精神压抑过度得不到释放引起的吧。”
“医生曾也这样说。阿明,送给你的书包、玉梳还在吗?”
“还在还在。”
“还在就好。”
月光洒照在新种植不久的樟树上。这时节的月光,和十几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但眼面前的人儿却变了,变了许多,阿明的心里头不由得涌起了一阵阵的酸涩。当她转身离他而去时,月光照在她的背身上,凄冷冷的,寒恻恻的。她孤单单的背影,就像一朵在西湖边儿山坡上的即将衰退容颜的梅花,令阿明唏嘘再三。
【注释】
1粘咚咚:杭州话,粘性。
2韧结结:杭州话,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