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阿明!”
到了凌晨四点光景,阿明正睡得迷迷糊糊,楼底下响起了叫声。
阿明吓了一跳,骨碌碌翻下了床儿,跑到窗廊上一看,是小波站在出租车前喊叫他。
阿明知道出事儿了,心儿顿时跳到了喉咙口。假如老婆半夜三更回家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如何向双方大人交待呀!自家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这时他的脑海又马上闪现出杨梅投湖自尽的可怕的情景,慌得冷汗直冒,蒸笼鼻头上都挂满了。
他急煞乌拉套上衣裤,下楼时连脚光儿都抖了,险些跌翻下去。
“小波!小露怎么啦?怎么啦?”阿明一见到小波,直问。
“在市中医院抢救,是姆妈打电话给我的,叫我来叫你一起去。我从玉泉赶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小波的脸色有点儿难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明,晚上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争吵了几句。”
“争吵了几句会这样严重吗?”
“她打了我三个巴掌,我还了她一个巴掌。”
“啥个原因引起的?”
“这个我也莫名其妙。”
“你们也真是的!”
到了环城西路口的市中医院,阿明跳下车儿,跌死绊倒直往急诊室奔。
小露侧着脸儿躺在病床上,身上大瓶小袋吊着盐水,桌上放满了药儿。她的脸孔虽然红兮兮的,但很伤心的样子,看到老公来,便慢慢闭上了眼儿。
阿明蹲伏下去,紧紧握起她的手儿来,抚摸着,问她怎么了。她缓缓睁开眼儿,直呆呆地盯着他看,也不回答,几滴有些浑浊的眼泪水从眼眶里掉出来,滴到了枕头上。
阿明身上没带帕儿,便用手轻轻地去抹她的泪水。
蒋阿姨也抹着眼泪,递过一张纸巾来,问道:“阿明,啥事体要拷得小露耳膜穿孔?”
阿明还第一次听到“耳膜穿孔”这词儿,感觉就是耳朵拷聋了,脸孔顿时煞煞白:“这么严重?这么严重?”
“阿明,小露不肯告诉我们啥个原因,你来说说,这到底为啥?”蒋阿姨道。
“姆妈,也没啥个大事体,空头白劳争吵了几句,我骂了几句‘泼妇’,她连打了我三个巴掌,我随手还了她一个巴掌而已。”
“男人家手势重,你一个巴掌拷过去,有没有想想后果?”董伯伯满脸怒气。
“阿爸,当时我在气头上,这一巴掌只是随手撩过去,不是重交交1有意打她的。”阿明实话实说。
“都被你拷成这样子了,你还说随手撩撩!”董伯伯更气恼了。
“我真当不是存心拷她的!”阿明辩白。
“哪个对,哪个错,现在先不去管它,你今天先去小露厂里给她请好假,之后你看应该急个套办?”董伯伯道。
阿明搓着手儿,看着心上人的样儿,心里头真当难过死了,悔恨的泪水儿在眼眶里直打转儿,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呆鼓鼓站着,说不出话来。
“如果小露好了起来,你想要小露再回缸儿巷,就写保证书下来,保证今后不管对错,绝不再打她。不然,我叫你阿爸姆妈来,评评理,评不好,马上离婚!”董伯伯道。
阿明的汗揩了又出来了,这“离婚”两个字儿,吓得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阿爸,这事儿我错!全是我错!我阿爸姆妈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就要吵架儿,如果我刚结婚就要离婚,那要吵翻天了,你千万不要去叫他们来,保证书我一定写!一定写!”阿明讨饶不迭。
阿明一生中唯一的一张保证书毕恭毕敬交出,丈母娘、丈人老头儿这才饶放了他。
接小露回家后,阿明又是炖甲鱼,又是烧桂圆,这样那样,端到老婆手里,给她补耳朵,家里的大活儿小活儿全包了下来。老婆讨进来不容易,天一黑下来,他就向她献殷勤,就像捧着一颗珍珠儿似的,不叫沾上一点灰尘。
忽然之间,有知有识堂堂的阿明变成气管炎了,可怜可怜,但阿明自家还蛮开心的。因为小露脸孔一肃起,他心就抖了;而笑脸一露,什么烦恼就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女人千万宠她不得,一宠,她尾巴就翘得比天高了,男人家这辈子就有得苦头吃了。
夫妻也最怕没话说。没话说就心冷淡、性冷淡,弄到最后即便是有家无家都冷淡了。
这一天,天有点儿冷,小露洗好汏好揩好屁股上床去,叫阿明不要看书了,也早点儿上床去。
阿明很乖乖,爬进被窝里去,也想和她说说话,有一件事儿搁在肚皮里想说不敢说,总是难过,今天娘娘开眼,机会傍得好。
小露这晚很嗲,靠在老公暖烘烘的胸膛上,一边嚼着话梅,一边笑看着电视。
“小露,那一天,你真的冤枉我了。”阿明见她脚儿在自家身上摩来擦去的,或许是奖金发了,心情好得一塌糊涂,便一边摸着她的敏感点,一边贴着她的耳边说。
其实,阿明晓得自家已成气管炎了,想捞回一点面子来,毕竟这个保证书写得有点儿窝囊,同时也想向她表白对她的忠心耿耿,在外头并没有哦七哦八乱弄女人。
“不是我冤枉你,是我小姐妹的老公看到你和那个穿浅蓝色西装的女人在望江门喝酒儿,吃面儿,有说有笑的。”小露一说起这事儿,狠狠地踢了老公一脚。
“哦,原来我们吵架儿是这件事儿引起的!小露,那个女的原是我们公司的打字员,后调到外头不晓得什个公司去做了。那天开完同学会回家,路高头傍到她的。这天你回娘家去了,我一个人也赖得买菜、升煤炉,就和她一起去吃碗面儿。”阿明已懂得了在老婆面前那些话可以说,那些话不可以说,便把去梨园的事儿、刘三姐的工作单位都隐瞒了,轻描淡写道。
“她难道没家、没地方吃饭吗?”
“这个。。。。。。她离婚了,东吃吃,西吃吃,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吃顿便饭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你们要吃得介介迟?”
“嘿嘿,其间她傍到了另外一个熟人,两个人背时唠叨了很长时间,所以吃的时间长了些。”
“她离婚了,你正好去填坑洞!”
“宝贝,我心里头只有你一个女人,此生也只有你一个,我啥个时光在你面前说过造话?你呀,有些事儿不要想得太多。”
谎言有时为了更好的生活。阿明也学会说假话了,而且不用打草稿,而这一声“宝贝”,叫得极自然,极亲切,叫得小露骨头都酥了,在他身上扭来扭去的。
“下次不能再冤枉我噢!”
阿明轻轻地柔柔地舔着老婆受伤的耳朵,充满了爱意。而她被这一舔着,渐渐的脸红如桃花开了一般,两只眼儿要喷出光芒来,浑身遍体软绵绵的,喘息也急促起来。
夫妻毕竟是夫妻,有些疙瘩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地解开了,能增加彼此的了解,也能增深感情。阿明或多或少已会把书本上的哲句运用到实际的生活中去了。
可惜的是,江山好移,本性难改。尽管阿明事事依她,呵护她,小露的脾气是生着数的,厂里累了不开心,胃痛了身体不适,就把阿明当成出气筒来出气,反正那张对她“要体贴、要关心、要爱护”有木佬佬“要”字的保证书在,阿明敢自食其言吗?
有时文化太好了也不好,那“要”字写得那么多作啥?阿明后悔已来不及了。
他想想老婆年纪还轻,是自家点亮灯笼找来的,再说她脸孔一肃起,十天半个月不开口,不会主动变脸儿,这令阿明寒兮兮的。两个人假如没话语说,这缸儿巷203室就像冰窟儿了,眼睛对眼晴,鼻头傍鼻头,而屁股却对着屁股,这日子也就木佬佬难过了。所以,他总是好忍则忍,心甘情愿地忍,把饭菜做得香一些,好吃一点,送到她嘴里去。
只是在经济上,为了存5000元,家里头好装只电话,她把阿明的钱儿卡得死死的,这有点儿叫他受不了。她负责穿,阿明负责吃,物价如潮水般上涨,加工资却如乌龟爬行。尽管阿明精打细算,在农贸市场里天天与菜贩子讨价还价,但这么点工资上交一部分后,还是捉襟见肘。
“钱儿啊,钱,你要逼死我呀!”阿明时常这样喟叹。
有时摸着裤袋里的几个铜钿,纸儿是极极薄的,咣当会响的倒是不少,想想趁着年轻,到老富婆章经理那里去吃吃软饭也不差,但外头又没有第二职业,没数不帐的钞票拿回去,小露肯定是要怀疑的,万一头颈高头口红没揩干净,万一身高头沾上点不是老婆用的香水儿,这个问题就相当严重了。夫妻不和,闹离婚,这是他感到最害怕的,隔壁头敏儿、美琴的苦相摆在那里,离婚后一定有好果子吃吗?
88年元旦钟声快敲响之前,一辆长途客车在崇山峻岭里盘旋,窗口坐着六指头、阿明。
那时还没有甬台温、金丽温高速,去温州出差是走104国道的。
寒冷的天气,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那辆长途车没空调,风儿从不严密的窗子缝儿里吹进来,冷飕飕的。阿明裹紧了雪花呢大衣,望着窗外的萧瑟之景,想为了钱与老婆争吵,心里头更是萧瑟。
青春鱼味馆冯经理的贪污案,由市府经打办牵头,区检察院、区财税、区工商、市农委、市水产公司、区商业局组成专案组,在光复路招待所租了两间房间,彻夜查案。阿明与六指头便是去温州北麂岛调査的。
出差前的晚上,阿明摸遍了袋儿,只剩下27块钱了,他向小露拿钱,以备路上所用,50、100块都好,就算暂借也行。小露说没现钱,任阿明左说右说,就是没钱。阿明还从未开口向她要过钱,在要用钱儿的时候,她却紧咬牙齿,那坚决的态度令阿明的心顿时凉得如冰块一般。
小露出去洗脸时,阿明不敢翻她的包儿,在抽屉里、床高头东翻西翻起来,从她睡的这头的垫被下翻出一本不用的考勤证,红塑料套里塞着一张折拢的50元。
“你在翻什么?”小露一进来,脸孔马上变了。
“你说没钱,这不是张50元吗?”阿明将钱拿了出来。
“这是外婆给我的压岁钱,不能用!”小露一把夺过钱去。
“就算借用一下,有了钱马上还给你。”
“不行!你不能向同事借吗?再说出差也有备用金!”
夫妻还才几个月,就如同外人,她把钱儿看得如此之重,实在出乎阿明的想象。老婆都不肯借钱给他,同事面前他还从未借过钱,男人家这张面皮阿明实在丟不下。
窗外的夜色黑沉沉的。这一夜,他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假设要紧要慢2的时候,看来是依靠不来她了。
第二天一早,乘她去公共厕所,阿明动用了小库铜钿。他捏着1张簇簇新的100元,忽然想到章经理的好了。
长途车过了缙云后,阿明迷迷糊糊睡着了,待车儿把他颠醒,已是贴着瓯江走了。那山道又高又陡又窄,弯儿一个接着一个,如果车儿翻下去,那绝对死翘翘了。阿明感到自家的人生路就像这弯来弯去的坡道,不知道下一个弯口过后会是怎样的景象,也许风景更美丽,或许很糟糕,而接下来的弯坡儿或许更险峻,抑或平坦了。
【注释】
1重交交:杭州话,有些重之意。
2要紧要慢:杭州话,紧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