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涌金门头,阿明便会想到《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死在这里,现在水城门没了,成了西湖水域管理处所在。
云影波光,青山矗塔,依旧在晨曦中,英雄好汉早已化为烟云了,阿明常为之唏嘘。
西湖起鱼了,他每天赶到那里去进货。虽然不用起早了,但有时到10点光景船儿才抲鱼回来,拉到市场里再卖,营业的潮头都过了,而要等到下午了。下午潮头短,深秋天又黑得早,一篰儿鱼总有一百五六十斤,如果当天不卖光,养过夜要死不说,还要影响到第二天的拿鱼。所以,阿明要死要活要卖它光来。
只是鲢爿头1斤半到2斤最好卖,而西湖的鱼儿小的起网时就放掉了,抲上来都是2斤以上的,以3斤左右为多,很是难卖。而杭州佬总觉得西湖里的鱼儿有泥腥气,这就更加难卖了。
其实,过去西湖里的鱼儿是有泥腥气,而现在有挖泥船儿每天不停在挖,淤泥少了,钱塘江的水儿再放进来,水因此干净了不少,鱼儿的泥腥气几乎没有了。
阿明看着那大大的鱼儿,愁都愁煞了。这一天,一条鲢爿头跳出桶外来,他正为卖不光而发愁,忽然灵机一动,便向对面大妈借了把菜刀,把那条鲢爿头掼死,刮了鱼鳞儿,对着它的背脊一刀剖开,挖了鱼腮儿,去了肚肠,洗了个干净,分片卖。
下午的顾客都匆匆忙忙要回家烧饭去的,一看鱼儿现掼死分片卖的,就不用回去刮了剖了,而且价钱也可以,便纷纷买了。这样子,天黑之前,一车鱼儿肯定卖光了。于是阿明天天如此,也卖出名了。
一般统货每斤进价是1.60到1.70,整条卖1.80到1.90,剖成片儿后卖2.40到2.50,如果顾客光要鱼头就2.80,鱼身2.60,鱼尾2.30,这样子卖,赚钱更多些。
“阿明,你介忙呀!你看,哪个来看你了?”
阿明这天下午正忙碌着,听到小燕的声音,抬头一看,她后头站着冬萍。
“冬萍!”阿明看到心仪中的班长,几乎要跳起来了。
“阿明,好多年不见了,要不是小燕带我来,你瘦得我不敢认你了。”冬萍惊讶的样子。
“鱼鳞儿、鱼腥气溅着不好,如果你们没啥事体,对面的凳子上坐一会,我还有几条鱼马上就卖好。”阿明看他们穿戴整洁,叫他们去坐。
“没事体,你慢慢来。”冬萍道。
阿明心里头激动得一塌糊涂,赶紧把鱼儿卖光了,洗干净手,到对面去说话。
冬萍:“阿明,你卖鱼卖了多少时光了,介介瘦1,是不是卖瘦的?”
阿明:“我差不多卖了一年半了,起早摸黑,吃不入胃,睡不安耽,所以瘦得像个排骨将军。”
小燕:“阿明,冬萍中午到我新开的店里来吃饭,说起了你,所以我们一起来看你了。”
阿明:“冬萍,刚才你说不敢认我了,假如在路高头傍到你,我也不敢认你了。”
冬萍:“我和小时光变了不少,是不是?”
阿明:“那倒没啥大变,漂亮不说,就是这副富贵相,我这个下里巴人急个套敢认你这个阳春白雪?”
小燕:“阿明,冬萍现在是市长夫人了,她老公前不久又升了官,调到外地的一个市里当市长去了。她坐坐吃吃,不像我们要做死做活。”
冬萍:“小燕,你做饭店的老板娘日子应该是好过的,只是阿明有点儿罪过相。”
阿明:“冬萍,每个人的命都是生好的,该富的富,该穷的穷,该当官的当官,该做工人的做工人,半点由不得自己。”
冬萍:“阿明,你不能动动脑筋做做其它生意的?”
阿明:“唉!晚上头千条路,日里头一条路。小时候卖鱼,大起来还是卖鱼,生好的命。”
小燕:“阿明,我的新店开在汽车东站小商品市场旁,到时同冬萍约好,我请你们,好好交坐下来谈谈天。”
阿明:“这段时间没空,西湖鱼儿一断,又要到古荡去进了,趁现在好挣,多挣些。”
小燕:“西湖还要抲多少时光鱼儿?”
阿明:“大概还有十天。”
小燕:“那十天以后我们联系。”
阿明:“到时再说吧。不过,今天傍到冬萍,我肯定会来的,只是先说好,这顿饭我来请。”
冬萍:“阿明,小燕,我看你们都辛苦,挣钱不容易,饭还是我来请,就这样说定了。”
阿明晚上再也睡不熟了,翻过来,转过去,小时候与冬萍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出来,而岁月似乎把冬萍变得更加雍容华贵了,一颦一笑无不透露女人高雅的气质。他觉得自家是只癞蛤蟆,从前是,现在也是,如今那只白天鹅又飞现在他生活的天空里,如此地美丽动人,如此地勾魂摄魄。
“老公,你今天翻来翻去作啥?是不是又在想着明天卖鱼?”
“是的,是的。我现在觉得西湖的鱼儿同我最有缘分。”
“鱼儿又不是女人,要什个缘分不缘分?”
“小露,你不懂,人家怕卖西湖的鱼,一来怕鱼大卖不掉,二来怕顾客说有泥腥气,我现在是生意活络做,棺材劈开卖,再大也不怕,跃帐也好,每天四十多块好赚,如果西湖天天抲鱼就好了,可惜只有春秋两季,时间也短。”
“你以为西湖的鱼儿抲不光的呀!人要一天天大起来,鱼也要一天天大起来的呀!”
“这倒是的。小露,我最怕到古荡去拿鱼了,路远,又是二道、三道的,价格贵,鱼又熟几几,没多少钞票好赚。”
“那你就跟着荣富到塘里去拿鱼呀!”
“小露,你不晓得,元旦一过,鱼塘就屯鱼了,都要等到春节前才抲,好卖好价钱,所以这个时候是个空档,只能到古荡去。”
“那有得赚最好,没得赚也没办法的。你表去想了,早点睡,省得后半夜又像只死猪!”
“哦,哦,睡了,不想了,免得又要被你骂。”
汽车东站在城郊结合部,艮山西路与新塘路交叉口,四周都是狭街陋巷,脏、乱、差中却透出商品经济的蓬勃气息,熙来攘往的都是些做生意的人,瓜农小贩则占据着人行道和路面,大声吆卖。
小燕的新饭店开在大运河边,离东站小商品市场不远,环境倒还清静,装潢在那一带也算有档次。天气虽然有些寒冷了,但生意还不错,来吃的大都是市场老板的模样。“鱼香楼”三个霓虹灯字儿倒映在河里头,闪烁着缤纷。柳叶儿都脱光了,丝丝条条的像寂寞的女人恻立于淡淡的月色里。
阿明、冬萍和小燕坐在临河的包厢里,谈论家常。生意忙起来了,小燕被喊下楼去,于是包厢里只剩下阿明与冬萍了。
小露与厂里的小姐妹去厦门、深圳玩了,大概要一周时间,阿明便借此机会溜出来,来见他的班长。
“阿明,你工作虽然很辛苦,日子过得也很窘迫,但夫妻感情不错,这是最重要的。”冬萍的脸儿有点郁郁。
“冬萍,你知道我生来就穷命,所以我始终抓住夫妻之情不放,以求得些心灵的慰藉。”阿明肺腑之言。
“阿明,本来我想送你茅台、香烟、手表、羊毛衫、呢大衣什么的,但想想不妥,你拿回家去不好交待,所以想来想去送你一件玉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冬萍说完,从挎包里拿出一只红盒子。
那是件弥勒佛的玉佩,阿明不懂玉器的好坏,但一看白晶晶2、光洁洁的,就很喜欢,再一看标签,8888元,吓得舌头都缩不回去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怕回家去交待不清,哪里敢收。
“冬萍,这、这。。。。。。”阿明连连摇头。
“怕拿不回家去吧。”冬萍将标签拿掉,放进盒子,丟到窗外的运河里去了。
“冬萍。。。。。。”
“来!过来!我把它给你戴上。嗯,好看,哈拉菩萨会保佑你笑口常开的!”
“介贵的东西。。。。。。”
“阿明,不瞒你说,我家里吃不光,穿不完,这种东西要多不少,满抽屉都是。我想这件东西适合你,你挂在胸口,每天看到,就会毎天想起我。”
“冬萍,你是市长夫人,我哪里敢想你?一个弯拐儿,某一天说不定我就到笼儿里去了。”
“你说得太吓人了。阿明,说实话,我不愁穿,不愁吃,但生活过得还没有你快活呢!”
“你这样的生活还叫不好,那天底下的人就没好生活了!”
“话虽说如此,但你读过书,知道有一样东西比这更重要。”
“难道你情感上不如意?”
“我除出管家,还是管家,他一天到晩忙这忙那,回来半夜三更的,几乎都是醉醺醺的,也几乎不过夫妻生活,而现在他调到外地去了,就更不用说了。还有,我看着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东西,当然还有钞票,天天夜里头提心吊胆的,生怕半夜里有人来敲门。你说,这日子过得快活吗?”
“这倒也是。那你把儿子弄好后,可以找点事体做做的,比如同小燕出去跳跳舞、唱唱歌什么的。”
“这我也想过,但我原先经常陪老公出去应酬的,大大小小认识的人不少,到那些娱乐场所去,即便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如果传到我老公耳朵里,不就要出事体了吗?”
“那你整天闷在家里头管大人,管伢儿,日子也确实过得气闷得煞。”
“所以嘛,日子过得不开心。”
“唉!冬萍,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一人不晓得一人事。”
“阿明,我送你这件东西,不要给小燕晓得,传出去不好听。还有你回去同老婆急个套说,总不要我来教你吧。”
“我就说玉贩子到市场里来推销,我看了欢喜,八十八块钱卖来的。”
小燕忙得差不多了,便进包厢来。三人边喝酒,边说读小学时发靥的事儿。
小燕:“阿明,其实我们三人当中,表看我和冬萍日子过得好,其实在夫妻感情上,你最好了。我看你呀,生来就是桃花命。”
阿明:“小燕,我哪来介好的福气?”
小燕:“你还说没福气?你老婆虽然我没看见过,但听阿芳说又年轻,又漂亮,两人也恩爱,我是有名无实,冬萍是有实无名,将来或许都是一场空。而你,实实在在一个家,每天能陪老婆看电视,谈心思,可以推心置腹,同甘共苦。我们呢?却隔着一层纸。我不是原配,你防我,我防你;冬萍是伴官如伴虎,吃穿不香。所以,我们都羡慕你。”
阿明:“这只是一个方面,不是全部吧。感情像房子,钞票像支柱,支柱不牢,房子说倒就倒了。”
冬萍:“这也是的。不过,有再好的支柱,夫妻同床异梦,房子总是空的。”
天色不早了,回家的时候,冬萍叫阿明沿着运河走。
那天的月儿被一层薄薄的云雾时遮时掩,不甚光亮,朦朦胧胧地照在运河上。运河的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的声响似在埋怨云雾对月儿的刻薄。灯火熄灭了不少,城市疲倦了似的沉寂无声,偶闻从岸边低矮的屋棚里传出来的猫猫头哭啼声。
“阿明,我越来越厌倦生活了。”
“觉得虚度日子?”
“是的。常常一夜到天亮,睡不安稳。”
“那很伤容颜。”
“精神空虚比物质空虚更可怕。”
“没想到你这样的贵妇人也这么烦恼。”
“阿明,小时候我们牵过手吗?”
“牵过。”
“那你再牵我。”
“。。。。。。”
“牵呀!”
【注释】
1介介瘦:杭州话,很瘦。介读“嘎”。
2白晶晶:杭州话,白色而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