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兴奋之后,忽然忧伤起来,靠在阿明的肩膀上,痴痴呆呆地看着他,还抚摸着他的脸儿,眼眶里闪烁起泪花来。阿明觉得她有心思,便想问个清楚。
“小钟,今天在舞场里,我发觉你同平常不太一样,是不是有啥个事儿说不出口?”
“阿明,我真的少不了你,心里矛盾极了!”
“有啥个事儿你就直说了吧。我同你虽不是正式夫妻,但近一年来,我们没有一句埋怨,更没有吵嘴,哪怕是咸菜稀饭,也吃得很开心,可以说是同甘共苦,非常地恩爱,你还有什个话语不可以同我说的呢?”
“正因为我们这样恩爱,所以我说不出口呀!”
“你跳舞时那句‘有一天我离你而去’,我听了真的好伤心,你为啥要说这句话?”
“阿明,有些事儿我不想去那样做,但生活也逼得我没办法呀!”
“小钟,你有话都说出来,憋在心里头,你也难受,我也难受。”
“阿明,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不会打我、骂我的?”
“嗨!小钟,我们都几岁了,你以为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实话告诉你,我曾经写过一张保证书,保证这辈子再不打女人。我也忍受过离婚的痛苦,心境平淡了许多,对人对事也看空了不少,你或许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我无论如何不忍心来骂你的。”
“阿明,那我就说了。前两天我出去找工作,七找八找不知怎么的就找到彭埠去了。我婆婆不久前中风了,虽然没瘫痪,但行走很是不便。我公公在我离婚之前,就有些痴呆。现在虽然叫了个保姆在照料那个家,但总归不是个事。我婆婆、儿子都哭着要我回去,但我实在是离不开你呀!虽然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但我们很自由,真的很开心,而且你也是我的第一,即便到了老死的那天,小屋里的那情景我也忘不掉。阿明,我如果回去了,你会不会恨我?”
小钟说到这里,已是抽泣起来。阿明听着听着,酸苦的滋味就像汹涌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撞击着他本已脆弱而又可怜的幸福防线。如今他对幸福的要求已是很低很低,就是有个知心的人儿相伴,好好差差有口饭吃,然后有几块钱儿去跳跳舞,如此而已。可是,摆在眼前的现实是小钟要走了,他连这个都做不到了。他知道小钟也有难言之隐,是不得已而离开他的。她生活虽然可以无忧了,但不能再嫁,同样甚至比他要承受更大的精神煎熬,这种苦才是真正的苦。
最后在别人的故事里我被遗忘
爱过的心没有任何请求
许多故事有伤心的理由
这一次我的爱情等不到天长地久
走过的路再也不能停留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最后我的爱情在故事里慢慢陈旧
。。。。。。
阿明在舞厅里很喜欢听张学友这首《一千个伤心的理由》的歌,这时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回响,情不自禁地也掉下泪来。
“小钟,你已想好了?”阿明紧紧地抱着她,心乱如麻。
“阿明,我走,真的没办法,你千万不要恨我!你如果恨我,那么我下半辈子就没得安宁了。”小钟揩抹着他的眼泪。
“小钟,我现在做人想开了很多,该留的留,该走的走,都是老天爷的安排,非人的心力所能求。我不恨你,只要你以后每到下雨的时候,想起一个曾经抱着你舍不得你离开的我。”
“我一定会想起你的!阿明,我替你想过了。”
“你替我想什么?”
“阿明,舞厅里有不少离过婚的女人,并不是个个都坏的,也并不是个个像我这样没工作、没劳保的,你迟早会遇上一个你所喜欢的人。在你没有遇上这样的女人之前,晚上我可能出不来,白天里能溜出来我就到你这里来,大的衣服你就放在那里,我会来洗的,我也会给你来包千层包子的。”
“小钟,我知道你这人心底善良,性格乐观,也吃得起苦,只是我没能力留住你,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阿明,你别说这些了,我心里很难受。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小钟。。。。。。”
“阿明,我也没啥个东西,就是一些衣服,明天下午我外头叫一辆三轮车去就行了,你不用送我去,村里人看见了不好。还有,我看病还剩下的800块,你拿500块去,不管你以后自家烧来吃,还是到外头店里吃,尽量吃得好一点,干净一点,身体要自家保护。你一旦生病了,没人来照顾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可这500块你拿去,我有工资可以用。”
“阿明,你拿着,我不会饿着的,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午后,阿明一直送小钟到了艮山门,小钟不让他继续送。两人噙着眼泪依依不舍,挥手告别。阿明心里忽然像塌了柱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着又空了的房间,再次尝到了失去爱人的痛苦,眼泪便哗哗地直淌下来。
当天晩上去跳舞,阿明几乎没跳,闷着头儿只顾抽烟。结束后,青皮甘蔗夫妻陪他到金彪店里来坐,叫了菜给他散心。
金彪:“阿明,小钟这人样样好,但她为了儿子要走,要照看那个家,也是没办法的,你也不用难过。”
青皮甘蔗:“女人无才便是德。我觉得她肯做外,性格特别好,没心眼儿,对男人很会体贴,这种女人很难踫到,如果经济条件好一点,阿明同他伴伴到老,也是福气。”
小丽:“阿明,她婆家封建,不准她再嫁人,但钞票多,今后遗产也多,小钟该富,但没自由,也够可怜的。”
阿明:“唉!她生来就命苦,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今后她年纪大了,钞票多,看看数数也只能解解厌气1,又有啥个快乐呢?”
金彪:“阿明,美琴回来了,你再是个饿,格种人千万傍不得,被她一泡烂污粘牢了,你后半辈子就有得苦了。”
阿明:“我有数,我有数。”
美琴哼着调儿进了店里来,一副样子很是开心,坐下来倒了啤酒拿起筷儿就吃,好像是她请客似的,脸皮厚得了比茅坑石板还要厚。
美琴:“阿明,小钟走了?”
阿明:“走了。”
美琴:“我早就看出来了,阿明你靠这点死工资,自混自吃过用过剩个屁股,那里养得牢小钟,迟早要走的。”
金彪:“小钟走不走同你啥个搭介?今天你没调个男龟三来?”
美琴:“舞场里没好男人,我一个都看不上眼。”
金彪:“不是你看不上人家的眼,你介蚀骨,舞场里年纪轻的吃不到你的软饭,急转屁股逃走了;你么水儿大概不足了,吃不到老削光的牙,老削光便去寻更加嫩的了。所以,你这只大吊桶夹在中间,上不是,下也不是,弄得了不尴不尬。”
美琴:“老娘吊桶大,也轮不到你个杀头鬼金彪来放水!阿明,明天晩上我跟你们跳舞去,我来请客!”
青皮甘蔗:“哎呀美琴,俱乐部介老槽的劳保舞厅不是你去的地方,更加没你看得上的人了,你想法多多,还是适合在高档舞厅里跳。”
美琴:“我现在开始同你们一样,锻炼身体了。阿明,你早舞跳好,再去上班也不迟,我们明早就去,急个套?”
阿明:“这几天我没心情,不想去跳。你要跳,就自己去跳,那里跳早舞的人比晚上多。”
美琴:“啊呀!俱乐部的早舞我从来没去跳过,陌里陌生2的,没得跳多没味道。”
阿明:“美琴,像你这样的人,人样儿好,打扮又清爽,肯定有得跳,不用担心。”
金彪:“美琴,你要跳舞自家也好去跳,一定要拖了阿明作啥西去,他又不想你做搭子。”
美琴:“阿明同我做不做搭子,关你金彪个屁事!”
阿明忽然之间孤单了,很不习惯,每到夜深,更是难受得要死。人生走到如今,还是空荡荡的可怜,而年纪日渐大起来了,没人送终总有兄弟、邻居叫火葬车的,一旦生起毛病来,躺在病床高头没钱儿叫阿姨,那就麻烦大了。他不敢再多想下去,心里头只念着小钟能溜出来陪陪他,可是小钟一去无音讯,这叫他度日如年。
秋高气爽的,正宜外出耍子儿。小钟终于来了传呼,说她在那里基本上入胃了,约阿明礼拜六带上女儿,她也带儿子,一起去爬宝石山、游西湖。阿明快十天没见到她了,心里好是激动,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俩将近一年的相处哩。
这一天上午十点光景,他俩各带伢儿在少年宫广场见面了,自然高兴得很。小钟给雯雯买了一套漂亮的秋套,还有一双皮鞋,另外还有吃的礼品袋。
“小钟,我没东西送你儿子,你送我女儿介多东西,真当难为情。”
“阿明,你同我说这种话,就把我当外人了!”
“你在那里还好吗?”
“生活不做,照看家里,钱不愁,人也轻松,就是心里老想你。”
“我也一样想你。”
“现在家里差不多摆平了,我出来的机会就多了。这段时间里,舞厅里有没有女人欢喜你?”
“没!没!没!”
“真当没?”
“真当没!”
“你除出在俱乐部跳,其它舞厅有没有去跳?”
“没去跳。”
“那是不是一天跳三场舞?”
“有时菜场里打打小老k,搓搓小麻将,偶尔也跳三场的。”
“你跳舞很认真,脚步又稳又轻,这样子跳下去,今后会成老舞生的。”
“都是你带得好。”
“阿明,每天跳舞时光一到,我一想到你又要去抱女人家了,心里就难过。”
“那你就逃出来和我一起去跳呀!”
“不行呀!要照顾两老一小,买呀烧呀洗呀汏呀,家务事儿很多,时间候不好,婆婆也管得我很牢。唉!阿明,我做梦都在做与你跳舞呢!”
“我也做到过,还做到过那个、那个。。。。。。”
“哈,是春梦?阿明,我也好想,过两天我就来。”
一路说着,已登上了宝石山。站在光秃秃的山石上,迎着凉风,远眺西湖,碧绿绿一湾之上,泛着万点如珍珠般的晶光,有小船儿在晶光里移,有鸟儿在晶光上飞;俯瞰城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古屋老房参差不齐,碧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儿。
漫步于山间小道,或憩坐于大树下,阿明看着蹦蹦跳跳的伢儿,再看看小钟,心情时尔好,时尔差。好的是小钟终于有儿子相伴了,而且她说准备把她的父母亲接到杭州来照顾;差的是小钟离开了他,夜深了特别感到孤独。
老天爷捉弄人,就是这般地要人在尘世里尝遍酸甜苦辣,受尽喜怒哀乐,然后叫人从那里来,回那里去。
从葛岭下山,他们带伢儿在岳坟的肯德基吃,然后坐上游船游西湖。当船儿回到中山公园码头,太阳快西坠下山了。
没有颜色比这彤彤的落日更圆更红了,也没有光亮比这金轮圈边射出的耀眼的辉光更强烈了。整个山岭、整个湖面都被绚丽的霞光映成了金黄色、紫檀色,那山岭、湖面上闪烁着万千点晶莹透亮的光点,分外妖娆。那晚霞仿佛是万千条数不尽的赤龙,赤龙上满是片片点点的紫鳞,乘风驭浪缓缓地飘过俏立的保俶塔尖和林木掩映着的黄墙道院。当太阳下山后,晚风渐渐大了起来,那彩霞或如凤凰展翅,或如孔雀开屏,或如飞蝶恋花,或如紫燕掠水,层层叠叠地纷纷攘攘地流向湖那一边天际里的朦胧去。
“人生如流霞,绚烂过后,便是灰喑。”
当小钟别过阿明,牵着儿子的手渐去渐远,阿明不由得这样深深感叹。
【注释】
1解厌气:杭州话,解闷气、排除烦恼之意。
2陌里陌生:杭州话,即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