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和妻子起得很早,妻子给儿子和其他孩子穿上了新衣服,细心温柔的她还帮几个女孩子挽起了小辫,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她,她将孩子们的一切看得比什么都要重,她放在这些孩子们身上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待一个个的天使……”老人的眼神时而痴迷时而痛苦,烟斗顺着他垂下的手臂浮出烟圈。
“没错,他们本就是天使,本就是天使……”老人痛苦地伏下,他将头埋入弯曲的手肘中,“啊,那样美丽的春天……”
戏柠舟抱着手臂靠在门口,夕阳昏黄的光泽映在他将自己遮掩的黑色帽檐上,留下长片的阴暗。
老人的语言已经开始出现混乱了,但是梁仟和戏柠舟没有任何要终止这个故事的意思,他们知道,老人的话可能只说一次,而且还是最重要的一次……
“那里,那里挂着的钟表。”老人忽然有些急促地抬起头来,他的手指颤抖地朝墙上的钟表指去,“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还看得清楚,我看得清楚。那个钟表指着早晨的六点半……但是我很快听见孩子们的欢笑声,他们……很兴奋,他们那天要出去啊,第一次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那个古老的钟表已经不再走动了,或许因为时间的久远和年代的恶劣,钟表内腐满了油烟类的污垢,又或许因为有些记忆需要故意将它遗忘,就连钟表上的灰尘也快堆不住了。
“那天天气很晴朗,早上并不热,每个孩子们都很高兴,他们红扑扑的笑脸弥漫着幸福,我和妻子站在身后,我和妻子数着,他们十七个孩子,跳啊,蹦啊,那样可爱……”
“他们第一次坐车,我和妻子也是第一次,公交车。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孩子问我,他说,老师!洋人的车为什么可以坐这么多的人啊?”老人的表情从刚开始的凝固变得生动起来,“他咧着小小的虎牙,我却很严厉地拍了拍他的头,我呵斥着,什么洋人的车!那是我们自己的车!”
“我们自己国家的车!我们承载着好奇的车!”
“然后呢,我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了那辆橘黄色的公交车,车上的座位设计得很冷硬,就算坐上去也很不舒服,但是……我们依然很开心。就像一群不知道危险的好奇的羊羔们……”老人的话说到这里,眼神完全暗淡下去,表情变得扭曲而疯狂。
“你看到了吗?”他问得很轻,目光朝昏黄的窗口看去,那些剩余的阳光接着叶片的摇曳打打散散,在古旧的玻璃上闪闪又暗暗。
“你看到那条铺满花朵的路上了吗?有好多好多的蝴蝶啊,它们五彩斑斓地追随着我们,像是羡慕我们的旅程。每个孩子都这样说,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他们无比地幸福,他们是第一支去春游的孩子们!”
“他们多高兴啊,我和妻子也觉得,那些蝴蝶一定是在羡慕我们……”老人的语气忽然低下去,他古瘦枯皮的脖子上跳起很多的青筋,眼珠也几乎要瞪出来,“……我们都不知道啊,它们是在挽留我们……它们不是羡慕,它们五彩斑斓的,它们在……害怕啊……”
“那条路很平静,睦城本就有许多这样的道路,它们扑散在每一个城市的角落。那辆橘黄色的车就这样忽然冲了出去,它像越过了什么桎梏一般,从……那片葱郁之中飞跃出去……”
老人停下话语,他的面庞微微向上扬起,像是看着那辆橘红色的车一般,就这样……从悬崖处飞跃出去。
“……然后……我活下来了。”老人痛苦地闭上眼睛,皱纹沟壑在他的眼边形成长长的岁月回忆,“我不知道为什么车的油门会失控,我在开车,然后我从车窗内飞了出来。我看着橙红色的车从那顶悬崖上飞扑下去……”
“我看着十七个孩子和我美丽妻子的错愕眼神,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好……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老人脱了力一般坐回椅子上,“……我也没有来得及……没有来得及做好失去他们的准备。”
梁仟听得很认真,但是男人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
“我被摔滚在悬崖的边上,我像一条疯狗一般冲过去,我想要抓住那道橙红色的身影,我想要极力地留住他们……”
“然而命运很无情,它抓住那辆车,拽下了悬崖。”老人的语气已经冷静下来,没有之前那样激动和恐慌……或者,老人更多的是无奈与痛恨。
时间像是在这一瞬停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老人就像睡着了一般,他埋在自己曲折的手肘之间,浮现出一个老人内心的脆弱。
戏柠舟开口了。
少年轻柔耐听的语气带着没有人性的机械化:“然后你报案了,虽然没有抱着一丝希望,但是你依然愿意相信那些生命还存在着,所以你筹集起家里所有的钱,带着最后的理智报案。”
“警察带着很多人下去找人了,你的这场期盼没有打空……他们确实……找到了人……”戏柠舟忽然眯起眼睛,他似乎抓住了某些很重要的信息。少年抬步缓缓走近老人,“他们确实找到了那些生命……”
梁仟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盯着少年。
“是的,他们找到了……”老人低微地开口,“他们找到了仅仅存活着的七个孩子……死了十个孩子……还有我的妻子……”
“她那张美丽的笑容永远葬送在了那一刻,我用余生也无法再回忆起她其他的表情。”老人的语气里夹杂了深不见底的悲痛,“那活下来的七个孩子,都受了很严重的伤,其中有一个双腿永生残疾……”
“呵呵呵……多么可悲啊,而我!而我现在还依然这样好好的活着!”老人悲怆的气息散发在这个陈旧带着腐臭和烟味的房间内,这个故事终于平息下来。
*
两人陪着老人很静地待了一段时间,等着夕阳完全收敛起风度时,他们才从幼儿园出来。
梁仟坐进车内,戏柠舟跟着坐在副驾驶。男人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极其好看的眉微微皱着,似乎想要抽烟,却看了一眼少年,没有将烟盒拿出来。
少年的双手已经不再颤抖了。
“你信吗?”戏柠舟忽然询问着,梁仟被少年低沉微带磁性的声音清了清脑子。
但是,他问他——你信吗?
“那个幼儿园,就像时光没有带走的一片遗漏地区,里面的一切和现在生活的高科技全然不同,那个院长……”戏柠舟微微停顿一下,“或者说那个老人,他全程阐述着的这个离奇的故事你信吗?”
梁仟忽然震住。
如此碰巧,他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于是国家对他的关照很特殊。巧合的是他有一个贤淑的妻子,他们有一颗共同善良的心,有四个孩子在下雨天会主动坐到他们家门前,有那样美丽的一个春天,更是橘黄色的公交车打滑油门冲出悬崖,唯独他碰巧撞了出来,并且居然还能有生还?
“不信。”
“为什么?”
“一切都过于巧合。”就连那个老人突然对着他们讲故事,都是一种像设计好了的棋盘般。
少年将单手抵着自己的太阳穴,他金色的发丝露出大大的帽檐,他仰着头,去看车窗外的那片灰暗的蓝天,嘴角勾起温和优雅的微笑。
“我信。”
梁仟怔怔地看着他,少年嘴角纯清淡然的微笑此刻是那样不谙世事。
戏柠舟是相信的。
这个时间上有太多太多的巧合,每天都有人死去,有人巧合地迟到了,有人巧合地被飞刀砸中,有人巧合地帮着别人板车却将自己埋葬进去……
甚至连他都是个巧合,他那样死去,巧合地重生,巧合地拥有……这副身体,巧合地拥有一些别人没有的,又巧合地失去一些别人触手可得的东西……
如果连巧合都不愿去相信,那如何去相信生活。
梁仟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抽出烟,在车窗内点起来。氤氲的烟味缠绕在男人身周,散发着迷人的诱惑。
男人一直眯着眼睛,他搭着一只手,心中没来由的情愫在暗暗滋生。
他忽然想起那个老人的最后一句话。
他乱糟糟的头发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很沧桑,恍惚随时要化作尘土一般。但他的眼睛很亮,透过那张被岁月冲淡的脸庞,似乎依然保存着多年前他口中的朝气。
老人握住钢笔的手有些颤抖,他说:“警官先生,您一定要让他们幸福啊,他们都是那样可爱的孩子,不能……不能再让岁月蹉跎折人了,他们……承受不起啊……”
他看得清老人扶着烟斗在不停写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名单,当年那十七个孩子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他不停地描摹书写着他们。
或许他应该问问那个蓝色眼睛的少年:“我们相遇,也是不是一种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