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仟的手指处于极度僵硬的状态, 男人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戏柠舟说这话的意思,大约是知道了自己有精神分裂。青年羸弱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散发着寒意,那无法控制的颤抖,就是他埋在最深处的恐惧。
那种别人不知道, 他不知道, 就连戏柠舟本人都不知道的痛苦。是另外一个人替他承担了,却给他留下了无可覆灭的恐惧。
“噗呲,怎么会。”梁仟的语气听上去并没有因戏柠舟这样的话感到半分不对劲,他只是用最稳的力度将青年完完整整地禁锢在自己的领域内,“阿柠就是阿柠, 谁也无法替代。”
“我的。”
不管你的身体里有几个你, 我口中的这个阿柠,只能是我的。
戏柠舟并没有因为梁仟给他的这个隐形陈诺而感到宽慰, 他的下颌靠在梁仟的肩上, 双目依然空洞无神, 他不知道自己在透过什么物品想看到什么。
梁仟抱着他, 将自己能给的温度都渡到他的身上, 不知站了多久, 青年的身体不再那样颤抖,男人却感觉到他将自己推开,力度很小, 但男人却不敢过分动作。
“不可能的, 梁仟。”他是一个从来都不给自己抱有幻想的人。戏柠舟的面色青白, 脸颊微浮肿,手上的血管顺着本就瘦弱的骨架在他纤弱的脖子处凸显出来,“你不可能做到,对那种精神病都抱有你现在的感情,你和一个正常人是一样的。”
梁仟没有立刻反驳他,男人静静地听他说完,抬手将自己鸡窝一样的卷发揉得更乱了,他给自己时间,将那些疯狂溢出的占有欲和偏执感锁回自己的心里。
“阿柠,你的判断对于一个变态杀人犯来说,是很容易勘察他们的内心活动和作案心理。”梁仟表情看似无奈,“可是你太果断了,我不是变态杀人犯,就如你所说,我是个‘正常人’。”
戏柠舟不太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或者说,他确实太果断了,觉得像梁仟这样把“正直”刻入骨子里的人,和他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在一个世界里,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就算他们之间产生了怎样亲密的感情。
可是梁仟的反应,好像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他的预算,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在某种程度上不知不觉间超出了他所因为的程度。
“我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允许无辜生命死亡,但是不允许无辜生命因自己间接死亡的人。”梁仟低沉地笑了一声,“我没有那样‘圣’,就算是因我间接死亡的人,我也不会阻拦。”
戏柠舟皱眉,想起了那个被定在十字架上的女人:“……那李月?”
“嘘。”梁仟将手指放在双唇前,面孔变得有些阴暗,“可能在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吧。”
戏柠舟忽然浮现出笑容,笑容里却又夹杂了苦涩:“梁仟……你真的变了很多,就像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是真实的你一样。”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如梁凉所说,是扭曲的,并不是常人所以为的爱恋,一方是占有另一方是隐瞒,可是在他们自己看来,这样恰到好处的感觉也许就是所谓恋爱吧。但是这样的平衡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破,男人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耐心放得太远。
“没有,我没变。”梁仟盯着戏柠舟的面孔看,触碰到他微凉的手指,将自己俯到他的身边,“只是因为想靠近你,多了太多小心和不经意,但是我没变,所以阿柠,不要想太多,不管什么事情都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慢慢来好吗?”
——我等得起,所以请你不要自己放弃自己。
戏柠舟深蓝色的瞳孔映照着梁仟的面容,他深邃的瞳色里泛出些波澜,青年将那些伪装都卸了下去,将太多太多想要否定的、不可能的话都咽了回去。
“好。”真奇怪,他居然也会有一天,为了一个人,首先做出这样违心的回答。
梁仟知道,戏柠舟什么都不相信,他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后路,就像他的所有回忆和事件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灵魂深处,不会拿出来给谁分享,也不会将自己最深的伤口露出来。
或者他以为这是痊愈了。
或者他觉得……没有必要痊愈了。
戏柠舟并没有将梁仟的话听进去,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让自己神智混淆上,其实这样想起来,是不是他每次失去知觉的时候,另外一个都替他出来抵挡呢?
这样还真是个懦夫啊。如果他是第二人格就好了,当初想要杀人的那个是他,心中藏着太多回忆的是他,将那些无辜的人在恐惧中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人还是他,像个伪君子一样拿出这样温雅态度的人还是他,身上的枷锁也是他给自己加上的。
明明这一世已经没有任何人在逼迫他了,明明这一世他可以更加潇洒更加轻松,明明他可以普通一点,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将那些欲望收起来。
将对着扭曲这门“艺术”的欣赏收起来。
另外的那个他很潇洒,虽然会胆怯,但是很直爽,没有他这样虚伪,也没有他这样扭曲,没有他能记起来的那些事情,这些该丢去死亡深处的东西,是他应该带走的对吗?
然后他又进入了前世的那个地方,每个人疯疯癫癫地在里面蹦跳的地方,一群白大褂用药剂去“拯救他们”的地方。只是这次不是再作为医生,而是真正作为一个病人。
“我不想去那里。”两个人本沉默着,青年却在良久的呆愣中这样说话,梁仟猛然皱眉,第一时间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腕。
“阿柠?”
“我不想去那里,真的。”戏柠舟空洞的眼睛里浮现出恐慌,他不知道怎么了,似乎前一秒还很正常地谈着话,下一秒就可以脱离掉理智的束缚。
“去哪?”
“精神病院。”
“阿柠。”梁仟严肃地叫着他的名字,“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好吗?”
“我真的不想去,我不能去,我不能再进去。”戏柠舟果然又开始失控起来,他没有和梁仟对视,双手曲着想要去捂住头,双目无神又恐慌地四处看了看,“……我不能。”
梁仟将心冷下来,将他拉到身边,像哄个孩子一样帮他捂住头:“阿柠,你累了,需要休息。没事的,没有任何人想把你送到精神病院……”
“不是。”戏柠舟将头狠狠地埋下去,想要挣开梁仟的双手,“不是,你撒谎。你每次都撒谎,你就是这样。”
梁仟手一顿,还是将他像个孩子一样揽到怀里,语气都有些哽咽了:“阿柠,阿柠,你听我说。你累了,你真的很累了,可以休息一下吗?休息一下就好了……”
戏柠舟的语气冷到陌生:“……梁仟。”
男人一时间也分不清楚他现在究竟是清醒的还是失去理智的,只是忽然感觉到青年又安静下来,慢慢凑到自己身边,用很低的语言说着话。
“我杀人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这句话很轻。
轻到梁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刚才还激动的青年将男人再次推开,眼中浮现的是那个雪天里令人窒息的绝望:“梁仟,我迟早会像个疯子一样,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不分场合地疯狂起来,你每天要像面对一个疯子一样面对你所以为深爱的人,他会忽然控制不住情绪,会忽然在人群多的地方像个病人一样蹲下,失踪……”
“可是你是我的爱人。”
梁仟笃定道,他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金色发丝。戏柠舟愣了一下,轻笑着忽视了他的回答:“……甚至会像你们都憎恨的怪物一样,拿着刀,将那些人的脖子都抹掉。”
“可是你是我的爱人。”梁仟又重复了一边。
“那种被憎恨的怪物,像你们喜欢希望的光彩一样地喜欢生命的流逝,露出自己狰狞的面孔,一面笑着做那受人敬仰的人,一面笑着做那被人摒弃的兽。”戏柠舟将手指轻轻放在梁仟的后背上,环抱着他,“就像王子被巫女诅咒变成野兽,却没有一个可以爱上他的美女。”
“可是你是我的爱人。”梁仟重复了三遍,将双眼闭上,“不论你到底会不会变成那种怪物,你是我的爱人,我不是拯救王子的美女,我只是守在你身边的人,我的爱给不了你其他东西——除了陪伴和信任。”
可是。
我不是会不会变成那种怪物。
而是已经成为了那种怪物啊。
谁会陪在一个怪物身边,确保自己有一天是不是也会被怪物杀害呢?
“那就去证明给我看啊。”
戏柠舟木然,凑近梁仟的耳框旁,“去告诉青汁来的那些人,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也不知道一个叫做郑老板的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东西。”
“他们不会有证据的,青汁没有监控摄像,青汁里的人从不惹是生非,那里的人更没有人性。只要你否定,我否定。那这件人口失踪案就没有任何证据,不会牵扯到警局,也不会牵扯到我们。”
戏柠舟笑起来的时候连病意都能驱散几层:“你说呢?”
去证明,证明你也是会变成野兽的那一天。
野兽从来不需要拯救它的美女,它需要的是和它一样彻底失去人性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