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看白雪,重新审视了一下小姑娘,干净整洁不说,十几岁的孩子镇静自若,从始至终不见惊慌。
“那好吧,我跟着瞧瞧,六十钱。”老者就是这药铺的掌柜,他一起身药童就来收钱和拿药箱。
顾三门口听得清楚:“不是五十文吗?”
药童满脸的讥讽,“你那穷巷是个什么味道?心里没个数吗?”
顾三死死的咬着下唇。
白雪又拿了十文过去。
老者提着药箱跟他们来到穷巷,一进屋就眉头紧皱,看着顾三儿端过来的瘸腿凳子,嫌脏的没有坐下,站着望了望躺着的顾二,伸手翻了一下眼皮,问:“知道中了什么毒吗?”
顾三说:“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蛇咬的,好像身上还有暗花。”
老者一听摇摇头,“被这种蛇毒咬了还能活着,真是奇迹。”说着问,“咬在了哪里?”
顾三把顾二的胳膊小心翼翼的拿了出来,上面还绑着麻绳勒着已经发炎了的胳膊,还有伤口被处理过。
“难怪活着,知道处理一下。”老者切脉,“蛇毒还没有走到脾胃心肾,但如果接下来不清毒,一切也都是枉费。”
大夫毫无顾虑的说着,没有顾及躺在床上的病者,似乎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看到的只是苟延残喘的尸体。
白雪道:“大夫,如果买贵药,人能救回来吗?”
老者看了她一眼,明显和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格格不入。但是细布的衣裙看着也不是富贵人家,提醒了一句,“怕是这药费你们负担不起。”
他说了不止一次,说完已经转身,不想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多呆。
白雪跟着他走了出来。
大夫连方子都不给开,屋子里一下子传来了哭声,犹如痛失母爱的小兽,尖锐刺耳的悲鸣着。
老者皱了皱眉,“如果有钱能治还是治得好的,可是这个家……还是各自求生吧。”
白雪:“大夫您给开方子吧。”
老者停下脚步:“小姑娘,你知道这些药有多贵吗?你们负担不起。”
这个家,就是大家胡乱凑在一起的家。
灾难降临,各自求生才是出路,强行去救一个死人,只会把大家都拖累死。
老者见过太多那样的场景,最后感情消磨完,钱也花没,所有人都绝望,那才是最悲惨的。
白雪坚定地说:“我还是有些积蓄的。”
老者伸出了两根手指,“最少五十两。”
五十两银子够白雪一家生活五六年,白雪全部积蓄加在一起也不够五十两。
“要治得趁早,不然大罗神仙下来也治不了。”老者毫不犹豫地离开,显然不觉得白雪会愿意去救。
天已经亮了,阳光洒在身上,半点温暖也无。
热闹的街市人流传动,来来往往,喧闹不休。
身后的破败小屋传来阵阵哭泣,声嘶力竭。
人间仿佛被一条线隔开,悲欢喜乐并不相通。
白雪站在这条交界线上,可以向前一步,也可以后退一步,没谁会责怪她,选择只因她的良心。
其实她的良心不会痛。
她只是和顾二合作过几次,没有更深入的接触。
她非要打肿脸充胖子,也没出去找这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倾家荡产也没有,她自个儿都不值这个钱。
白雪踌躇着,望着天空大大的太阳,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六十文买不走的人命,五十两就要买走了。
黑漆漆的屋里,哭声凄惨,幼崽的绝望总是最打动人的。
白雪沉默地返回到屋内,来到了床边。
顾二感受着门口的一丝光,看着光影中走来的女子,迷迷糊糊看不真切,含糊不清地说:“白雪,你来了。”
白雪听着他大呼其名,微笑着,“原来你还知道我叫白雪。我问了大夫,能治,你宽心养伤。”
顾二勉强的一笑,“贱命一条……不值。”
白雪特别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说出贱命一条不值这种话。
她的胸口应该是热的,对生命永远怀着敬畏。
顾二伸着手,想要给她擦掉眼泪,却没有足够的力气直接摔了下来。
他看着白雪一言不发,不肯求救,不给任何人增添负担。那双眼睛当中固然有对人间的留恋,也有完全的放弃。
这个世界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希望。
几个弟弟围着他,他嘱咐:“以后顾三就是哥哥,哥哥要照顾弟弟。”
顾三把眼泪抹干净:“当哥哥就不能哭了。”
当哥哥就像是最高的那根柱子,撑着整个房梁,风吹雨打都不能倒下。
能承担的,他都帮几个弟弟承担了,承担不下来的,就只能能留点儿东西。
顾二睁着一双黯然的眼睛:“西房山的水缸里有米,给东家煮了吃。”
白雪捂着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滑落。
她去怀里掏帕子,想擦拭一下鼻子,结果摸到了帕子中的玉佩。
她看着这对儿莲花并蒂玉佩,微微走神,紧接着便起身,问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顾三,“你知道那儿有当铺吗?”
顾三惆怅寸断的哭声戛然而止,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黏糊糊的鼻涕,“我知道。”
“走,带我去,顾四你们,照顾好你哥。”
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他们风一样的跑出去。
顾三给当铺掌柜跑过几次腿,他一进当铺,掌柜就往出撵。
“没活给你,出去。”
“不是来找活儿的,是领人来的。”顾三学着他哥哥的叫法,说:“这是我东家。”
“这么小个东家,能干啥?”掌柜的不爱搭理。
白雪也不慌,随意的将自己那枚玉佩拿出来。
肖张没说过玉佩值多少钱,但他是豪门贵胄出身,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在这小镇子上一定是件宝物。
镇子上最大的当铺里边还排着几十个人,典当什么的都有,还有遮遮掩掩看不清东西的,都在这里边站着排队。
掌柜的坐在高高的档口里,很容易就俯视着所有的人,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不屑。
他的这个样子并不是自己有多高傲,而是方便他们贬低物品和压价,气势上先压倒了典当的人。
白雪将自己的玉佩举得高高,阳光下,上好的玉泛着莹莹的光,随着丝绦旋转,温润中有着瑰丽的光芒。
掌柜的在当铺后看得清楚,一双眼睛立马放着光,虽然他掩饰的很快,白雪已经捕捉到了眼中。
“哎呀,今天这里的人真多,我还是去别家看看。”白雪踏步就往出走,心里都在数着迈出的步伐。
一,二,三……
“那个小姑娘,你是要当东西吗?我们掌柜的叫你进去。”小二向她连连招手。
白雪才领着顾三走回来。
典当铺有着类似于牢笼一样厚厚的隔栏,大家只透过小孔交流,掌柜的手里捧着茶,头也不抬的问:“当什么?”
白雪不说话,将一对儿玉佩拿在手里,展在自己的手中,静静的不言不语。
掌柜的没听到回答,抬起头,看到了小姑娘脸上静默如井深的眼睛,不由得轻笑:“大户人家的丫头?偷了主子的东西来当,可知道要坐大牢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破破烂烂的顾三,“你又当起了小偷?”
顾三连忙解释,“我们早就不偷了,这是我东家,要当了东西给我哥看病。”
掌柜觉得不足为信:“小小年纪做东家,哪个行当立足啊?”
白雪现在没买卖可谈,“掌柜的操心了,不谈你的买卖,反倒谈我的买卖。这东西不好,没入眼吗?”
掌柜淡笑:“好东西见的多,很少能有入眼的。”
白雪似笑非笑:“您要觉得这生意不好做我就走,正好我还下定不了决心,典当这么好的一对玉佩。”
“想当多少?活当还是死当?”掌柜果断进入下一话题。
白雪也干净利落,“活当,能当多少当多少。”
她摒弃了磨磨唧唧,由于是活当,掌柜错失了最大的利益,很失望。
掌柜:“活当可当不了多少钱,你要是死的,我可以多给你一些。”
白雪直接拒绝:“您也看得出来,这是好东西。如果不是家里有急事,我是不会拿出来的。”
掌柜惋惜,给了六十两,并且补充:“你如果想要赎回的话要一百两,可你要是死当的话,我给你二百两。”
如果是一般人就背着钱砸懵,拿了钱就走人。
然而白雪还是坚持活当:“实不相瞒,这是我聘礼,不是家有急事,我是不会往出拿的。”
掌柜遗憾的给她钱,希望白雪家境越来越差,赎不回去。
两个人拿了钱就赶紧去抓药,白雪拎着厚重的钱袋子,心想肖张真是个土豪,出手就是价值两百两的玉佩,从前管他叫冤大头都委屈了,他如今的行为才叫冤大头。
白雪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赚钱去把那枚玉佩赎回来。
她和顾三去了药铺,还找那个白胡子的大夫,给顾二抓了药。
老者还挺意外,郑重地看了白雪好几眼。
二人匆忙返回家中,顾二几乎昏迷,几个孩子已经嗓音沙哑,说不出话的缩在旁边,恐惧畏缩发抖,泪水不停的流着。
顾三推院门进来,还没有进屋就说:“赶快生火熬药,哥哥有救了,哥哥有救了。先拿水后拿柴。”
几个孩子一窝蜂地跑出来帮忙,只留一个最小的守在床边。
小孩子说:“哥你等着,我们来救你啦。”
……
白雪在很长时间都纠结过,自己该不该背上这一百两的债务。
毕竟她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妹,柔弱的娘亲。像这种时不时闹饥荒打仗的年代,一百两能压垮一家人。
她没有家人帮衬,只能自己努力赚钱还了这笔天文数字,可能要吃无数的苦头,在无数个深夜累到合不上眼。
直到顾二身体恢复康健,能够下地走路,露出笑脸。几个孩子围着他打转,勤快的喂兔子,照顾兄长,踩着板凳在锅沿边儿做饭。
直到那个时候白雪才认定自己没有做错。
这就像是在饥荒的时候,她偷偷往大锅煮粥里面添米一样,即使救不了所有人,也想试着努力一下,做到真正的无愧于心。
一个人的性命比六十钱重,也比一百两重。不能因为价格的叠加,就认为人命贱。这是她生活在红旗下,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
白雪不保证会去倾家荡产的救每一个人,可至少为顾二努力一把。
一个家没散,一个长工直接签了卖身契。
两个人在泥地上,签了这样一份卖身契。
顾二保证,一辈子都给白雪打工,不要工钱,还不偷钱。
白雪教他写“顾二”这两个字。
顾二学“白雪”这两个字怎么写。
白雪最后写了“肖张”,说:“他才是救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