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是李长青的爹妈和两个兄弟帮着办的,李长青属于三兄弟中最不受爹妈待见的,他和他两位兄弟间的关系也谈不上好坏,平时各忙各的,没怎么联系。
李晓言抱着骨灰盒,跟着这一大家子回乡下,她妈在旁边抽噎着,眼睛都快哭到看不见路了。
许铮跟在李晓言身边,时不时抬头打量李晓言,时不时往四处张望,这是他继寺庙之行后第二次走出棚户区,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李晓言还是有些懵,脑袋空白的像雪后的山野,寂静空茫,萧瑟冰凉,她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李长青要走这条路,要走这条最伤人的路。
在李晓言的脑海里,人无非有四种死法:病死、老死、意外死、自杀。每个人总要从里面挑出一样死法,但最后那一种是她最唾弃的,那是对命运的屈服,也是对周围人的伤害,伤害那些关心他在乎他的人,在他们的心上永远刻上了“愧疚”和“无法挽回”这六个字,永远也抹灭不了。
葬礼办的很简陋,李晓言家没有钱,李长青的父母兄弟自然也不会多给,他们对外说是病死的,快速而简陋的把这件事了解了。
葬礼办完以后,一家人坐在中堂休憩时,李长青的两位兄弟便开始数落李晓言妈。
“都是你害的,不是你,我兄弟不会走上这条路。”
“以前妈说你你还嘴犟,不听,现在好了吧,落得这么个结果。”
“你就该跟我兄弟跪一夜赔罪。”
李晓言奶奶从板凳上蹦起来,扑向李晓言妈,抓着她的头发就使劲扯。
“都是你,你这个黑心烂肺的,你害死我儿子,你赔给我,你以后会死的比这个还惨。”
李晓言妈没有反抗,她这几天都是处于虚脱状态,一推就倒,李晓言赶紧上前推开她奶奶,谁知她爷爷也蹦了起来,一个大耳光子呼过来,李晓言耳朵顿时发出一阵嗡鸣声,随即跪在地上。
“姐!”许铮刚还在跟一条小土狗玩耍,看见这一幕,立马跑过去,支撑着他姐,“姐,痛?”
李晓言苦笑着摇摇头,看着他说:“不痛。”
许铮往她脸上吹了两口气:“吹吹就不痛了。”
“嗯。”李晓言借着小铮的肩膀站起来,把她妈也拉起来,“妈,我们走吧,该回去了,我明天还得去捡钢筋。”
李晓言妈望着她,点点头,便跟着李晓言走了,那四个人看着他们离开,互相望了望,也就算了。农村的房子虽然不像城里那样挨得紧,但附近也有五六户人,真打起来闹起来,说不定李长青的死因就瞒不住了,家里有人自杀这件事在农村算是顶级丢人现眼的事,会被嘲讽许多年,他们不敢让别人知道。
李晓言一家三口坐着末班车往城里去,一路上三人都默不作声,李晓言帮她妈把头发弄好,然后望着窗外的田野飞驰,心里压抑的说不出一句话。
许铮开窍了许多,很有眼力价的看出了他姐和阿姨都不开心,所以也不开口了,但他此刻心里面是五彩斑斓的,开心的不得了。
因为这次去农村,他见到了摸到了好多小家伙,小狗、小猫、小鸡、小鸭、小羊、还有一只大水牛。
在等待工匠挖坑砌墓的时候,李晓言把他抱到一只大水牛的背上,还牵着大水牛的绳子拉着他走了一段路,许铮睁着两只眼睛,看着□□这只神奇的生物,好像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李晓言还用杂草在田里围了一个圈,把许铮放在里面,告诉他这是他的王国,许铮不懂,只是觉得很神奇,一切都很神奇,天宽地阔,白云满天,他姐抱着他躺在茅草圈里,边上还有水牛甩动着尾巴,泥土的特殊香味灌入鼻中,让人安宁放松。
这短暂的乡野之旅在许铮心里留下了一段宁静又美好的回忆,他并不知道在这段回忆中的李晓言其实很压抑,很难受。
回到城里,日子还是像之前那么过,李晓言还是每天大清早就出门去捡钢筋。李晓言妈彻底暴露了行踪,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开始从地下转为地上,经常比李晓言回来的还晚,喜笑颜开的告诉李晓言她今天捡了多少瓶子,卖了多少钱。
小铮是三人当中最忙的,他每天从早学到晚,从八月份开始,刘家豪就增加了他的学习强度,开始教他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他学得相当之快,刘家豪只是让他看了一天那些加法运算表,他就能迅速准确的回答刘家豪的抽考提问。只不过,刘家豪认为他是靠记忆力把那个加法表印在了脑海里,而不是逻辑思维,这一点依旧让他头疼。
李长青带给他们的痛苦也在一天天的忙碌和劳作中渐渐止息,警察那边也没有更多的进展,李晓言去过地下牌场一次,牌场老板说李长青已经把帐还请了,对于别的事,他也一无所知。李晓言琢磨着他的表情,在得知李长青自杀时这个人并没有多惊讶,或许他已经习惯这种事了,或许李长青的死和他有关,李晓言做了多种推测,但并没有再进一步求证。
查案子是警察该干的事,她就算想知道真相,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查明,死去的人不用再面对这个泥泞颠簸的世界,但活着的人还得咬紧牙关一天天过下去。
开学之前,李晓言找到高凡,让他帮忙问问许铮入学的事。
高凡他爹手艺好,交际活泛,人脉广,这个小城也就五所小学,他爹就认识其中四所小学的校长和老师,李晓言还是想把许铮的问题坦白交代,看看有哪所小学愿意收他。
不到一个星期,高凡就跑过来找李晓言,手里还拿了一袋黄瓜。
“晓言,西街小学的校长说让你后天带许铮去她办公室一趟,”高凡扯过李晓言的帕子把满脑袋的汗水擦干,兴奋的很,“那位校长是我爹的本家,也姓高,她说只要这孩子跟得上,没有暴力行为,就没问题。”
李晓言再也绷不住上扬的嘴唇,露出整个夏天以来最明媚的笑容。
“几点钟?”李晓言虽然想给高凡一个拥抱,但还是很嫌弃的把帕子放水下冲洗一遍。
“上午十点,怎么样,丫头,这下你怎么谢我?”高凡看她冲洗帕子,啧啧两声,“哥哥我昨晚洗过澡,还是香的,用你的帕子我心里还发痒呢,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现在是什么色儿,快赶上挖煤炭的了。”
“这是最近正流行的美黑,你懂个屁!”李晓言笑骂他一句,许铮尿完尿,打开门从屋里跑出来,他被李晓言训练了两个月,身子没以前软乎乎的劲儿,李晓言天天看不觉得,高凡一看就看出了不同。
“哎呦,我的弟弟,”高凡一把将他抱起来,险些闪着他的水桶腰,“弟弟你咋一下子窜高了这么多,连胳膊上的肥肉都快没了,这么着急就脱离了肥肉大军,这可不好,得批评。”
李晓言咧着嘴笑了一下,看着桌上的黄瓜:“你给我黄瓜做什么,你知道我最讨厌吃这个。”
“那是给你吃的吗?”高凡把许铮放下,白了她一眼,“给你敷脸美白用的,都快开学了,你就打算以这种尊荣回学校报道,那得让多少喜欢你的少年幻想破灭,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他们。”
李晓言哭笑不得,她感觉高凡做厨子两年,都快骚气爆表了。
李晓言走过去按住许铮的头,蹲下来,指了指高凡:“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
许铮盯着高凡,想了一会儿,清脆的喊道:“高凡哥哥。”
“哎呦,我的弟弟!”高凡没想到许铮进步这么快,惊喜程度堪比平地摔大街上,却发现脸正贴着一张大红毛爷爷,“这小嘴儿甜的,以后肯定比你姐有出息,也比你姐高,还比你姐好看……”
“够了,有你这么踩一捧一的吗!”李晓言耷拉下眼角,高凡立马就闭嘴了。
“一会儿先去那个学校看看,”李晓言还是有些担心,“我想让小铮先看看那个环境,不然后天去他可能会怕。”
怕就会影响第一印象,李晓言还从来没有对学校这么患得患失过。
“嗯,一会儿我陪你,”高凡拍拍她的肩,“我爸给我放了一天假,我先给你姐弟俩做饭,阿姨呢?”
“她去河边捡瓶子了,一般不回来吃,我最近也得把暑假作业赶完,不能出去捡钢筋。”李晓言说道。
“哦,那个,丫头,你帮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哪家种了蒜苗,扯两根回来。”
“行,我知道有一家人种了,我去问问。”李晓言说完就往外走,高凡探出脑袋见她走出了巷子,赶紧把兜里的一个信封拿出来,塞到李晓言的枕头底下,压了几压,摸着胸口吐了口长气。
许铮看着他做贼似的举动,无法理解。
高凡捏捏他粉嘟嘟的小脸:“弟,嘘!等凡哥走了再告诉你姐,不然那棒槌准跟我急。”
许铮不明白,木楞楞站着,高凡瞧了他几秒,不满的说道:“啧啧,怎么越长越好看了,等你上学,没准儿收到的情书比你姐还多,哎,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桃花怎么都往你家墙头上开了。”
许铮更不明白了,只知道他凡哥努着嘴,应该在表达某种心灵深处的情感,但他的脑海里还没法分析出这种情感。
等李晓言回来,高凡做饭的架势一拉开,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三个菜,三人快速吃完饭,就往西小去了,许铮果然没有给高凡露底,高凡对小铮的喜爱又增加了十米厚。
西街小学算是所有小学中硬件设施最差的,连体育场都还是泥巴石子儿地,小的可怜,只有一个单杠。要说软件,倒不是倒数第一,而是常年倒数第二,偶尔得个倒数第一。
李晓言知道西小的条件,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要有学校肯收小铮就好,而她以前在最好的南街小学读书时,就听说过西小是所有学校里作业最少,管的最松的,她对这一点尤其满意,觉得很适合小铮。
李晓言特地给小铮换了身最好的衣裳,她跟高凡这两个左右护法把小铮送到西小时,两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活像孩子得了零分,被喊去学校沟通交流的学生家长。
要是小铮不喜欢怎么办?
要是小铮尖叫抗拒怎么办?
要是这孩子哪根筋不对突然显出暴力行为怎么办?
“丫头,我紧张。”高凡看了看李晓言。
“紧张个屁,今天是来踩点的,又不是来面试的。”李晓言白了他一眼,偷摸在裤子上摩挲着自己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心。
西小离这里不算远,三人没坐公交车,穿了三条街后就到西小了。
距离开学还有三天,不过学校里已经有小孩聚在一起玩了,西小在暑假也不锁大门,这里有几棵老树,老树下有些石凳石桌,现在聚过来的孩子要么就是来对答案的,要么就是来抄作业的,这样宽松祥和的环境让李晓言和高凡羡慕不已。
“要是以前咱俩在西小读,那我现在没准儿就去读初中了,就不会因为对学校产生无法自制的恐惧情绪而中止学业了。”高凡唏嘘两声,感叹逝去的青春。
“呵呵,”李晓言看也不看他,“您老恐惧?我是没看出来。”
那堆孩子有大有小,最小的看上去比小铮还矮点,许铮没有往前走,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那堆孩子,牵着李晓言手指的小手不自觉收紧了些,被李晓言察觉到。
李晓言看了看高凡,高凡使使眼色,三人朝那堆孩子走过去,小铮的手越收越紧,表示他很紧张。
不过这倒让李晓言有些高兴,他对这些人紧张,就证明他对这些人有反应,李晓言最怕的就是他当这些人不存在,自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写作业呢,”高凡也不过十五岁,瞧着这帮崽子写作业,却像个大人一样得瑟,“还没开学就这么努力呀。”
一帮孩子看着他们,莫名其妙,不过或许是因为同类相吸的宇宙真理,那帮孩子还是对小铮产生了兴趣。
“你叫什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径直跳过高凡,走到许铮面前。
许铮骤然捏紧了李晓言的手,望了望她:“姐……”
“我是问你呢,”羊角辫小姑娘伸手摸了一下许铮的肩膀,险些把李晓言的眼睛都给吓直溜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围三个小不点儿立马围上来,嘻嘻哈哈看着许铮。
“跟他们说你叫什么?”李晓言摇了摇许铮的手,重复了一遍,“你叫什么!啊!”
“许,许铮。”许铮一见他姐皱紧眉头,立马就通透了。
“哦,我叫王婷婷。”
“我叫孙宇”
“我叫陈爽。”
……
小孩儿们很自来熟的介绍了自己,那个羊角辫姑娘抬头看了一眼李晓言:“你们是来干嘛的。”
李晓言:“这是我弟弟,他可能会来这里读小学,我送他过来先看看。”
“哦,那你们跟我走吧,”王婷婷就像个大姐大一样,带着这三个人就围着学校逛了起来,其他几个人也跟在后面,嬉笑蹦跳,一会儿看看许铮,一会儿看看李晓言,一会儿瞧瞧高凡,“这是升旗台,我们每个星期一都要在这里升国旗,那里是学前班的教室,读完学前班才能读一年级,不读学前班就上不了一年级……”
李晓言:“……”
高凡:“……”
二人心里都生起了同一个念头:我小时候也这么幼稚可爱么?
许铮倒是没有尖叫,除了紧紧捏着他姐外,并没有产生强烈的排斥行为,王婷婷他们偶尔会来拉许铮一下,李晓言把许铮的小手扒拉下来,刚开始许铮不愿意,但扒拉次数多了,许铮就明白了。
然后王婷婷那几个就赶紧拉着小铮跑了:“走,带你去看我们的操场,在升旗台后面,还有音乐教室,里面在闹鬼。”
李晓言和高凡的脸皮不约而同抽搐了一下,他们也不过刚刚脱离“小学生”的身份两年,却好像已然变成了和小学生完全不同的物种,互相都理解不了对方的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