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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克部老族长说得很沉重。
  千百年来, 三部吃烟都是靠煎煮海水,烧锅日复一日的不停歇,也勉强能供得上族人最基本的需要。
  但柴火是越少越少的。山上没有了林木,克腾山的风沙就会覆盖全城, 将瀚海变成和坨坨河一样的沙谷。
  白克人是很有危机意识的部族。
  他们的祖先也曾经拥有过肥美的草原, 茂盛的山林中孕育了丰富的食物, 白克人过得丰衣足食, 悠闲安乐。
  可是为了熬盐, 白克族人砍光了整座山上的林木。失去植被的荒山被雨水冲刷下大量泥沙,洪流一样埋掉了整个村庄, 一支白克族人全数殒命在那场灾难中。
  白克族人惊呆了。
  好端端的大山,怎么说砸就砸下来了呢?
  更糟糕的是,山中的泥土被冲刷进坨坨河,淤积的泥沙堵塞了河道, 每到雨季就要洪水肆虐, 淹没了良田和草原,冲走了牛羊家畜。
  日子没办法过了!
  于是三部全数迁移进克腾山腹地。
  也曾有念旧的老人返回过之前居住的河谷, 只看见坨坨河床常年淤积,河水量一年比一年减少, 眼看着干涸了下去。
  待到彻底断流,原本满是绿意的河谷变成了风沙的猎场。入目所见皆是裸露的砂石, 人类根本无法居住。
  至此,白克族彻底绝了返回祖地的念想, 立下族规, 不得大肆砍伐林木, 不可再毁了这最后的聚居地。
  可如此一来, 吃盐便成了白克族的大问题。
  以前有业朝来的行商远途贩运, 虽然价格不菲但至少也能保证来源。如今西胡十八部南下打谷草,中原与草原的商路彻底断绝,白克部已经好久都没买到盐块了。
  人要是不吃盐就会没力气,身体逐渐孱弱,拿不起刀枪撒不动渔网,直至生病死掉。可是熬盐就要砍树,短期能苟活,子子孙孙却要居无定所,一样要命。
  现在,白克部连猎物的血都不敢浪费一点,多少能补充些盐分。
  可还是不够。
  仅存的盐巴已经紧着丁壮吃了。如此下去,东胡三部落会逐渐凋零,西胡人却可以凭借战争和掠夺获得足够的物资,此消彼长之下,早晚有一日,东胡三部将再也抵御不住西胡的入侵。
  “你们没有盐湖吗?”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这种荒漠容易出盐卤地,不管是卤水湖、干盐湖和沙下湖,找到哪个都不愁吃盐。
  “盐湖?”
  赫木达抓了抓头。
  “瀚海湖的湖水一点咸味都没有,哪来的盐?”
  “不是说瀚海。”
  宁非想了想。
  “就是带咸味的水,你们附近有吗?”
  “有倒是有一个。”
  赫木达沉吟了一下。
  “但那是血池啊……只有血池里才是咸水。”
  “就算大家不忌讳血池,但是熬盐一样要烧锅,我们已经不能再砍树了。”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微微挑眉。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本时代听到环保的理念。
  这些白克人眼看着就要断盐,还能挺着不去砍伐山林绿植熬卤水,也是让人钦佩。
  “血池是什么?”
  他好奇地问道。
  “血池就是个小湖泊,湖里的水都是红色的,鱼草都不能活,大家觉得不吉利。”
  一旁的赫兰随口说道。
  “但是那里面的水的确是咸的,我以前和兄弟也山经常去那边打猎。也山还用血池水喂过兔子,都活得好好的。”
  他说得是阿米莱语,宁非听不懂。但他却注意到,当赫兰说这段话的时候,克雷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他很激动,又在强自压抑着情绪,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宁非按了按小孩的手,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他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赫兰听得懂简单的业朝话,见宁非脸色不虞,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不好。”
  “我的说……血池,咸的,兔子吃了没事。”
  哦。
  宁非点头,心中越发疑惑。
  既然赫兰没说什么不好的话,那为什么克雷的表情这样凝重呢?
  只听赫兰又操着生硬的业语继续道。
  “我的……南石,兄弟,也山,他说,兔子吃人也吃,水里,有……盐。”
  “他……想把……血池水,直接加到肉里煮,但是,大家都,不愿意。”
  “不吉利,血水,熬盐,要柴,我们没柴。”
  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但重点意思都表达出来了。
  宁非点了点头。
  白克部生活的区域其实有个盐湖,湖水多半含有某些成分或是微生物,在肉眼下呈现出红色,所以被白克人认为是血池。
  血池是不吉利的,所以白克人并不从中取卤制盐。但是赫兰的朋友用兔子实验过,血池里的水是可以使用的,只是白克族人并不接受。
  不接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无论是血池也好海水也好,都需要砍树烧锅,白克人的祖训不允许。
  不用煎煮法倒是不打紧,建立盐场晒盐后提纯,一样可以得到优质的食用盐。
  不过血池这名字不好,东胡三部有宗教信仰的,万一触碰到人家的忌讳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宁非没有接茬。
  身为一个“行脚商人”,白克族长的抱怨听听就好,毕竟商人只能贩运买卖,对于白克族的困境爱莫能助。
  再说赫木达也没请求他帮着制盐。现在四人都在人家的地盘上,白克族的态度和立场他还要观察,不能脑子一热就做圣人,万一帮了白眼狼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他的关注点又回到克雷身上。
  就在赫兰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小孩的眼圈红了。
  “怎么了?是不是听到族人的消息?”
  宁非压低了声音问道。
  却见克雷点了点头,贴着矩子哥哥的耳朵小声说道。
  “我……我阿爸,我阿爸就叫也山。”
  噢!
  这下,宁非是真的惊讶了。
  虽然知道有很大几率能打探到克雷家的消息,但他是真没想到,认亲的这一刻来的这样快!
  “会不会同名?也山这个名字,在南石部很常见吗?”
  克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强自抑制住激动。
  “也山不是名字,是姓氏。”
  “我阿爸的全名叫沙叶力·也山,我叫克雷·也山。”
  “我阿娘说过,阿爸的家族在南石很大,叫也山的都是我的族人。”
  哦,还真就找到了。
  宁非点点头,轻拍了下小孩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少族长,你那位朋友真的用血池水喂过兔子,兔子吃了没事?”
  听他这样问,赫兰立刻点了点头。
  “是真的,我,亲眼,兔子养了三年。”
  “哦。”
  宁非点了点头。
  “那你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如今在何处?可否容我们去拜访一下?”
  这次赫兰摇头了。
  “沙叶力……去业朝,没有音讯……”
  他话刚说了一半,就见他对面的小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克雷扑进宁非的怀里,哭得万分伤心,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通通哭出来。
  “呜呜呜呜呜,阿爸……阿爸!”
  赫兰被哭得一脸茫然,他搞不清楚明明聊天聊得好端端,这孩子咋就忽然哭了!?
  想了想,自己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
  见他疑惑,宁非想了想,特意放慢了语速,给他解释道。
  “这孩子的爸爸也叫沙叶力·也山,所以你听到你说这个名字,有点触景伤情……”
  可他也没能把话说完。
  只听到前半句,赫兰就“霍”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沙叶力·也山?阿爸?”
  “难怪,你长得,像沙叶力,你是沙叶力的儿子?!”
  “你,阿爸在哪?”
  他怔怔看着克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语速飞快地说起了阿米莱语。
  克雷抬起头,全神贯注地听,时不时也回答两句,神情越来越专注。
  一旁的赫木达也面露惊讶,但并没有打断二人,看向宁非等人的眼神却越来越和缓。
  等到克雷拿出脖子上的玉,展示给白克父子之后,赫兰忽然激动地上前,用力将克雷搂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又用拳头敲了敲他的肩膀。
  “%*##@!”
  白克族长赫木达也起身,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玉石链,将其中一枚玉石挂在克雷的项链上,然后摸着他的头祷祝了一声。
  克雷低下头,也跟着说了句什么,然后从赫兰的怀里离开,转身又站回到了宁非的身边,迫不及待地和矩子哥哥分享自己的喜悦。
  “小非哥,这是我阿爸的朋友赫兰阿叔,他们是一起长大的结义兄弟,也是我的义父。”
  “赫木达爷爷送了我平安玉,他说等我回南石,我阿爷也会送我一样的,我们可以回我阿爸家啦!”
  小孩眼睛晶晶亮,被泪水洗刷的脸上满是兴奋,拉着宁非的手念叨个不停。
  “南石距离瀚海湖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骑马的话大半天就能到南石城。”
  “赫兰阿叔说我阿爷还活着,阿爷是南石的族长,这么多年一直在四下打探阿爸的消息,阿爸的兄长还会开海船,我们可以坐船回九凌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