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太阳落了山,飘了整整一天的大雪才渐渐停下,载潋一日里不知在雪地中跪了多少次,膝盖前的旗群早已是漆黑一片。众王公亲贵们前脚离开,皇太后就命人领着载潋去换了干净的衣裳再回储秀宫回话。
载潋忍耐着宫里的姑姑给自己重新梳头更衣,她坐在铜镜前几次三番就要睡着了,却被自己的静心姑姑给生生捅醒,静心附到载潋耳边道,“格格,这是在宫里,您可别再不懂规矩了!”
载潋皱着眉噘着嘴,听了静心的话后,偷偷在镜子里瞥了一眼为自己梳头的姑姑,叹了口长气才暂时忍耐下来。载潋撇了撇嘴,乖乖地继续坐在铜镜前熬着,嘴里小声嘀咕了句,“怎么那么麻烦……”
一个时辰后,窗外天色已然全黑,之声几盏宫灯映着朱红色的光,将讳莫如深的宫墙长街照亮。载潋终于梳头更衣毕,便干干净净地准备去储秀宫向皇太后回话。
雪地湿滑,白天凝结在屋檐下的冰挂此时一滴一滴地融化下来,落在宫墙的角落里,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声音。载潋紧紧抓着静心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只怕自己会在雪地里摔倒了。她到储秀宫门外时,才悄悄驻了足,等待着储秀宫内层层叠叠的太监进去传话,再等着皇太后的传召。
载潋在雪地里站了半晌,冷得脸上生疼,方想自己紧一紧领口的衣裳,却被那位给自己梳妆的姑姑一把打断,颇含了怒意道,“格格别乱动,若是弄乱了,还怎么见老佛爷?”载潋看了那姑姑一眼,再没说过一句话。有苦她只能自己忍下了,因为这里没有自己的阿玛额娘,也没自己的沣哥儿。
载潋在宫门外等得已脚底发麻,感觉全身都被冷风打透了,储秀宫里的小太监才急匆匆地跑出来回话道,“格格,您快进去吧!”
载潋顺着储秀宫外一道回廊缓缓走着,只怕自己迈错了一步又会被人说不懂规矩。载潋见储秀宫内的情形全然不同于别处,宫内灯火通明,暖意盎然无处不往,院内积雪早已清扫干净,连一片水迹都看不见。
那领路的小太监躬着身子引载潋向前走,直到太后老佛爷起居的暖阁前,而载潋的目光却望向了别处,她的目光顺着回廊,一直望到尽头,被一个人的身影将原本兴趣缺缺的心神点燃。
载潋见皇上身穿一身墨黑色团纹龙袍从回廊的另一侧疾步走来,他走路时步伐有力,仿佛脚底都带起一阵风。载潋呆愣愣地望着从远处走来的载湉,连宫外太监的通传声都再也听不到了。
载湉身边的小太监王商为皇上撑着伞,只怕屋檐上的积雪融水会溅在皇帝身上,而载潋此时在风中冻得小脸发红,目光却一动不动地望着载湉,仿佛目光也被冬日凛冽的寒风冻僵了一般。
皇上越走越近,载潋却还呆愣愣地站着,静心和梳妆的姑姑早已退到了一侧,颔首跪倒,静心几次三番小声喊载潋跪下,可载潋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般的,呆傻傻地在原地站着。
皇帝已站在了载潋跟前儿,载潋才恍然大悟般地回过神来,她方想大声喊“湉哥儿”却被自己给生生咽回去了,她后知后觉地要下跪,刚开口说一句“奴才…”就被载湉一把拦住,皇帝含着笑望了望呆愣愣的载潋,半晌只道了一句,“不用跪了,小心弄脏衣裳。”
载潋的一侧手臂被皇帝扶着,她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温和地流入载湉的双眸,黑暗的背影下,载潋竟觉得载湉的目光比熊熊燃着的宫灯还要明亮。
“潋儿怎么不进去?不冷吗?”载湉见载潋的双耳都被冻得通红,一时心疼她便也没想太多,径直在手心里哈出一口热气,再将双手捂在载潋的双耳上。载潋下意识想躲,可最后却一动未动,她望着眼前的载湉,眼底一片酸涩,她不知一日里受了委屈,而此时只有他在意自己的感受。
可载湉身边的小太监见状却慌了神,他想提醒载湉这样不合规矩,方说出一句,“万岁爷…”就被从太后暖阁里走出来的李莲英打断了,李莲英见皇帝给载潋捂着耳朵,不禁会意颇深地笑了笑,而后才道,“万岁爷,载潋格格,快请进去吧!”
皇帝放下双手来,率先走在了前面,载潋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两三个小太监出来为皇帝和载潋掀了门帘起来,载潋方踏进暖阁,只感觉一片融融如春的暖意扑面而来,与门外竟像是两个世界。
载潋见太后此时正坐在暖阁西边儿的紫玉珊瑚屏榻上,便一路跟着皇帝走进去,而后规规矩矩地跪倒叩首行礼,“奴才见过太后,恭请太后万安。”
太后瞧了瞧跪在地上请安的皇帝与载潋二人,挥手道,“快起来吧。”而后让皇帝坐到身侧另一边的榻上,命李莲英给载潋搬了圆凳。载潋颔首谢了恩才敢落座,坐下后又不敢看太后的眼睛。
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载潋,见她已换了干净的衣裳,便道,“换了衣裳果真就不一样了,比白天里狼狈不堪的样子强多了!”载潋听后心里一阵惭愧,想起白日里自己真是在雪地里摸爬滚打了一天。更让她不舒坦的是,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样子都被皇上瞧见了,而静芬姐姐却一直得体大方。
“奴才惭愧,是奴才失礼了!”载潋恭恭敬敬回话道,却被太后笑道,“载潋这是怎么了?人人都说你说话有趣儿,怎么今儿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载潋低着头还不知回些什么,太后又道,“载潋你不用拘着,现在不是宗亲宴,你就当是在府里,想说什么说什么。”太后此番用意指在日后,她需要载潋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以此监视皇帝。
而载潋哪里懂得这些,她以为太后当真要自己不用拘谨,忽抬起头来笑道,“回太后!奴才今儿进宫前已换过一次鞋了,因为奴才喜欢玩雪,进宫前就把鞋踩脏了!”
太后尚没说些什么,皇帝已忍不住地悄声笑了两声,载潋见皇上笑自己,竟也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太后此时才转入自己要说的重点,她先以目光示意了李莲英该说什么,而后才开口问李莲英道,“小李子,载潋住的地方收拾好了吗?”
李莲英面上一片愧疚,走上前来两步颔首道,“回太后,奴才催着他们去收拾储秀宫偏殿了,只怕还没收拾干净……”
皇太后忽怒目而视着李莲英,冷冷道,“你们这些奴才们能做什么,载潋一个女孩子家,你们要她住到哪儿去?”
李莲英含笑着望了望坐在太后身边的皇帝,而后献计道,“奴才听说养心殿的侧偏殿一直空着,里面也算干净,稍作整理格格就能住。”
太后需找合适的理由将载潋安排在皇帝身边,能看清皇帝的一举一动,可又不能明白直接地将她安排过去,只怕引起皇帝的疑心,所以才作出这出戏来。
“那载潋…你愿意住哪儿呀?我不勉强你。”太后的目光从李莲英身上落在载潋身上,假意问道。载潋方才听到要住储秀宫时,整个人都是抗拒的,而后听偏殿没收拾出来,才长舒一口气。
载潋自然愿意和皇上住近些,毕竟整座皇宫中她举目无亲,只有他是自己唯一一点温暖的依靠。就像方才她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在宫外等得发抖,只有皇上来问她会不会冷。
“若是皇上不嫌弃奴才,奴才愿意住到养心殿偏殿去!屋子再小都没关系!”载潋口无遮拦地回答道,却正中皇太后下怀,太后转头对皇帝道,“皇上,载潋想要住过去,皇上不嫌她吧?”
载湉犹豫着微微点了点头,道,“儿臣不嫌弃载潋,只是…她是女儿家,若住进养心殿……”载湉是为载潋考虑,却被皇太后打断道,“皇上多虑啦!载潋是皇上的亲妹妹,怕什么?”太后刻意将“亲妹妹”三字咬得格外清晰。
载湉知道拗不过太后的心意,便只道,“亲爸爸说得是。”这样逆来顺受的一句话在载潋听来却充满了不甘,她抬头偷偷看皇上,见他目光中闪耀的光都是倔强的神色,倔强得竟让人心疼,载潋暗暗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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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太后留载潋说了许久的话,才叫她跟着两个养心殿的小太监回了养心殿。回到养心殿时,她没有见到皇上,只见养心殿正殿内灯火通明,只是门前的雪尚未清扫,铺满了整整一座院落,教人不忍心去踩。
“皇上怎么还没睡?”载潋开口问身前那个小太监道,小太监转过头来答话,“格格,万岁爷喜欢在夜里看折子,这时候万岁爷不喜欢任何人去打扰。”载潋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句,便跟着静心进了养心殿的配殿。
殿内烛光温和,所用物品一应俱全,从外间到里间都收拾得一尘不染,载潋见状已是满意不已。载潋回头谢了领路来的小太监,刚刚合了门,便一把拆了头上的无数支发簪,揉了揉被绑得发疼的发鬓。
静心伺候载潋更了衣,便在外间休息下了,而载潋靠在内间的宽敞的床边,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忽然想起了府里的大床,想起了最关心自己冷暖的额娘,又想起来每次都怕自己冻着饿着的载沣。
载潋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时光过了许久,自己还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突然换了生活的地方,对于载潋而言,实在难以一时间接受。载潋想着皇上也该睡下了,便坐起身去看,竟然见正殿内仍然灯火通明,心里不禁大惊。
载潋刚刚想家里人想得掉眼泪,此时忽然觉得心里冷得害怕,她忽然想到她的二哥,如今的皇帝,当年是如何在未满四岁的时候离开了家人,住进这座冰冷的皇宫的。
只是略略地想了想,载潋已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落在嘴边有点苦。窗外的月光很冷,笼罩在载潋的脸上,让她感觉孤单得可怕。
载潋忽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便草草地套上了一双布鞋,批了一件外衣便推了门跑出去。她想到小太监告诉自己,皇上夜里看折子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来打扰,便一个人偷偷躲在殿门外的柱子后,偷偷向殿内看。
殿内温暖的光下,载潋看到皇上正坐在书案后极为认真地阅览着手中的奏折,那副认真的模样真令载潋不忍心去打扰,载潋一时淡淡地笑着,她想,“就算是这样偷偷地看着他,也是好的……”
载潋还在痴痴地看着,全然没发觉自己已经暴露了,直到她听见皇上清厉的声音从深远的殿内传来,“来都来了,就别偷偷躲着了!”载潋此时才慌忙躲回到朱红柱子的背后,却意识到自己早已被皇上发现了。
载潋颇有些窘意地笑着,悄悄走进正殿去,一直走到皇帝的御案前才跪下道,“皇上恕罪,奴才一个人又冷…又想家,睡不着,所以才……”载湉此时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朱批毛笔,轻轻按在砚台边上,而后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微有些酸痛的手腕,命王商去吹熄了案上的烛灯,走到载潋面前来一把将她扶起来,却也不看她,只看了看窗外冰冷的月光,似自言自语道,“你想家有什么错,何来恕罪。”
载潋抬头望着载湉望向月亮的目光,见他目光中有许多内容让自己着迷,让她拼命想要读懂。载潋一时望着载湉的目光,竟突兀地问出一句,“皇上会想家吗?”
载湉缓缓转头望向载潋,他仔细想了想载潋的问题,却不知自己思念的那个遥远的家究竟在何处,是太平湖畔的醇亲王府吗?他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不知出了紫禁城哪里还是他的家。
最终他只是对载潋淡笑了笑,“从前想,现在都适应了。”
载潋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她想说若想家就回去看看,额娘牵挂他得很。思来想去良久却又不敢。载潋如今全都懂了,此人不仅是额娘的儿子,是自己的哥哥,更是天下人的皇帝。
载湉见载潋不再说话,便打破了沉默笑道,“你随朕来。”载潋提起来精神来,紧紧跟在载湉的身后,一路跟着他出了暖阁,直走到殿外的几节台阶上。
台阶上湿滑难行,载潋忙跑上前去道,“皇上小心!”载湉却回头浅笑道,“朕没事,你小心别再摔倒了才是!”载潋跟着载湉走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当中,踩着厚厚的积雪听见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心里无比愉快。
载潋紧跟了两步,问载湉道,“皇上,怎么不命手下人把积雪扫了?”载湉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望着载潋的眼睛,一字一句极为认真道,“你不是说你喜欢玩雪吗,朕不忍心让他们扫了。”
载潋只感觉从头直脚一阵颤抖,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应皇上的话,载潋一时间呆呆看着眼前的皇帝蹲下身去,用自己的手堆起一个圆圆的雪球,不出片刻皇帝的手也被冻得通红。载潋此时才回过神来,忙蹲下身去,帮载湉堆起另一个圆滚滚的雪球来,摞在另一个更胖的雪球上面。
“皇上别动了,奴才来堆吧,皇上小心冻了手……”载潋低着头不自觉便说了这样一句话来,连她自己都惊奇于自己的改变,往日里她最爱和哥哥们没大没小地打闹,而对眼前的这位“哥哥”,她却拼命地想要保护,一丝一毫看不得他冷着。
“没事儿,咱们一起堆。”载湉随口回应着载潋,继续集中注意力在自己的雪人身上,直到他们二人修修补补,拍拍打打了许久,一个圆乎乎的小雪人才立在他们面前。
载潋去捡了两支树枝,插在雪人圆滚滚的身上,又用手指在雪人脸上画出一个笑脸。而后载湉与载潋两人坐在养心殿外的台阶上,陶醉地欣赏着自己创作出的作品,载潋看着看着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载湉转头望着她笑的模样,一时间竟感觉这个女孩儿的笑容将自己所有沉重的心事都驱散了。
载湉轻声开口问道,“笑什么?”
载潋掩着嘴笑了笑,才回道,“奴才忽然觉得那雪人眼熟!”
“像谁?”皇帝好奇地继续问,载潋却是停顿了片刻卖了个小关子,随后才道,“像我沣哥儿!特别像他着急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载湉听后也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点了点载潋的脑门儿,而后笑道,“你这个鬼机灵的丫头!在府里没少欺负载沣吧?”
“哪儿有!”载潋呵呵地笑着,躲避载湉来弹自己的脑门儿,摇摇晃晃着几乎要滑下台阶去,“我几个哥哥才喜欢欺负我呢!”
载潋笑着,不知此时月光洒在她与载湉二人身边,就如一副极美的画卷,此时此刻,一切美景与月光于载潋而言,都及不过眼前人的笑声。
载湉脸上的笑意却是忽然一收,他垂首黯然道,“朕真羡慕你啊,能和家人一起长大……”载潋发觉了载湉情绪上的变化,而就在他说出此话时,载潋再也顾不得他是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仰起头去望着载湉,暖暖地笑着,稍稍扬高了声音道,“从此以后,我就是湉哥儿的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