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遇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洛都,这几日但凡是对此事知晓一二的人,都免不了要私下里探讨一番。
“群匪劫持了使团,而护送的绣衣使偏偏在这时候失踪了,这不是巧合吧?”风茗侧耳听着路人们好事的议论,终究忍不住开口试探着问了一句。
“风姑娘觉得这是巧合吗?”玉衡偏过头笑吟吟地看着她,“万事皆有因果——帮我看一看,这支步摇怎么样?”
风茗在心中感慨着玉衡的不循章法,快步走上前端详了一番,矜持地笑了笑:“是不是太过华丽了些?”
她原以为玉衡所谓的“改日造访”应是在枕山楼中寻一处安静雅间,谁知却是与她忙里偷闲般地……逛东市。不过细细想来倒也不难理解,在这种地方偶尔谈论几句,反倒是不必担忧隔墙有耳,亦不如雅间详谈那般容易惹来绣衣使的注目。
风茗到底只是将这付之于一笑,即便如此,她们说话也终不能太过直白,玉衡话中的许多意蕴也唯有自行忖度。听起来,她是默认了使团之事确实另有玄机,只是不知那“因果”,又是什么。
同样的话在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之时风茗便问过沈砚卿,而彼时对方亦是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轻声一笑:“风茗,你要知道,巧合大多都是处心积虑的谋略。”
思索间,玉衡已然挑了中意的步摇付了钱款,转头示意风茗一同离开。在风茗走到她身侧的一瞬间,玉衡快速地低声道:“很蹊跷,陛下刚刚给了赏赐,他们转头就出了这种事。不说其他,单是西羌王便有了重燃战火的理由。”
风茗脸上的讶色一闪而过,似是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坦诚,又似是有了什么猜想:“……自导自演?内应,或是‘沙匪’?”
玉衡微微颔首,直到行至远处方才又低声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终无凭据。”
“你们绣衣使还真是……疑心很重。”风茗亦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总之,最好的证人当然是天机使,可惜堂堂绣衣十三使之一竟然就这么失踪了。”
玉衡不答,只是轻声嗤笑了一声,神色之中颇有讥诮之意。
“十三使多少都知道一些机密,若是……”
“未必那么糟。”玉衡笑了笑,“风姑娘倒是比朝堂上的那些人还着急了。”
“也是,到底不会危及风城。”风茗自知对方再不愿深言,从容地转过了话题,“说起来怀秀园中的一干杂事,后来如何了?”
“能如何?无非是石家的后生们一个个地争着这园子,谁也不肯松口,反是那些个产业,倒是没人乐意接手。”玉衡笑道,“想来……也是怕了雪岭这种反复无常的做派吧,这样一来,那些产业恐怕多半是要收归朝廷了。”
风茗听罢微微叹了一声,对于那日的真相只做不知:“幸而裴统领看起来不曾为难于你。只是要让幕后之人归案,却是难了。”
“有使团之事在此,短时间里怕是不了了之,不过七杀和破军那边似乎接到了追捕令,谁知道呢?”玉衡笑着算是默认。
说话间两人正走到一处花鸟摊前,风茗素来对花草有几分兴趣,加之那几只笼中鸟鸣声婉转,便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
玉衡见此情形,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忽而问道:“说起来风姑娘自风城而来,可知道百舌?”
风茗疑惑地摇了摇头:“只是听说过,据说是一种……十分记仇的鸟儿呢。”说着,不禁微微笑了笑。
玉衡亦是轻快地笑了起来:“是啊,这种鸟儿是真的不会记得半分好,反是睚眦必报呢,风姑娘可得小心些。”
风茗闻言不禁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只是不待她想出什么得当的试探之语,便听得有人朗笑着接过了玉衡的话:“你们宁朝人也是有趣,早知道它不记恩,怎么还去豢养呢?”
循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高鼻深目、棕发碧眸,一望便知并非中原之人。风茗心下有几分讶异,诸胡藩王的朝觐早已结束多时,如今竟仍有使团尚未离开洛都?而眼前这人与玉衡之间又有过怎样的交集呢?
“兴许是觉得这仇如何也不会往自家主人头上记呢?”玉衡倒是神色不变,很是自然地说道,“何况白将军可知‘百舌’知名因何而来?”
白将军?
风茗立即明白过来,这位便是此次高车姜氏一部派来的使臣白崧。
“愿闻其详。”白崧微微颔首,出人意料地有耐心,“我只听闻百舌正如其名,鸣声婉转多变,善于学舌,想来是因此很得富贵闲人们的喜爱。”
“此为其一。”玉衡笑道,转而看向风茗,“百舌又有反舌之名,风姑娘想必知道《易》中对于它的描述。”
不曾想到玉衡会突然对自己发问,风茗一时不明其意,如实答道:“《通封验》一篇曾言:仲夏之月,反舌无声;反舌有声,佞人在侧。”
“哦?这说法当真有些意思。”白崧不置可否地朗笑几声,上下打量了一番风茗,“风家的小姐?今天可真是吉日,遇到的都是有趣的人。”
“白崧将军也是好兴致。”风茗微微欠身行礼,想着西羌使团遇袭可实在算不得什么吉日,却也并不多言点破。
白崧道:“洛都自有一番不同于敕勒川王庭的繁华,崇当然也想借此机会领略领略——倒是廉贞大人半月不见踪影,此前独到的剑法令人甚是想念。”
“白将军说笑了,玉衡虽是生性散漫,但终不能在绣衣使中尸位素餐。而当日若是将军惯于使剑,玉衡便是毫无胜算。”玉衡亦是笑着回答,“若我不曾记错,高车使团离京之期便在这几日,不知半月来鸿胪寺的招待白将军可还满意?”
“宁朝上国,自是礼仪备至。”白崧微微颔首,“崇尚且有约,便不打扰两位的好兴致了。”
白崧又与玉衡略略客套了几句,便长揖告辞。
“若非白崧是这般长相,还真是难以相信他竟不是中原之人。”待他走远,风茗方才轻声感慨了一句。
“以他的出身,对中原如此了解倒也寻常,”玉衡沉沉一笑,“只是好奇心也未免太重了一些。”
风茗默然,她尚在风城之时便对此人略有听闻。白崧本是出身于并州的羯奴,在早年的一次边境胡汉冲突之中随一群俘虏被掠至高车王庭,而后不出数年便在高车军中有了赫赫的战功。
她踌躇片刻,又问道:“玉衡姑娘不担心么?能从奴隶一路做到将军的人,总归是不简单。”
“这洛都之外的诸事我便是连过问都权力也没有,担心又有何用?”玉衡反倒是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摆弄着方才买下的步摇,“倒是风姑娘今日可有收获?”
风茗自然明白玉衡意指何处,略微思索片刻,便从容开口道:“自然,还要多谢玉衡姑娘。只是百舌虽能辨奸佞,到底仍是看重仇怨,怕是难以取信于主,姑娘觉得呢?”
玉衡笑意不改,低声道:“这到底并非你我亲历,也难以评说了。”
“玉衡姑娘岂能永远去做局外之人?”风茗亦是淡淡地笑着,直视着她的双眼,“斗胆问一句,姑娘会是那‘百舌’,还是‘反舌’呢?”
这话刚一出口,风茗便有了几分后悔,事及关键之处时玉衡的话语便是颇为隐晦,这样的试探未免太过贸然。
“我说了,风姑娘便会信了么?”玉衡似乎并不觉得唐突,仍旧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为什么姑娘会觉得是非此即彼呢?也许……都不是呢?”
玉衡说完后,又似是颇为随手地将那支步摇簪在了风茗的发髻上,借此机会附耳低声道:“还请枕山楼的各位,日后多行些方便才好。”
“这是自然。”风茗一时惊讶,无暇多思便先行低声客套了一句,而后状若无事地转移了话题,“听闻缀玉轩近来上了些新品,不知玉衡姑娘可有兴趣?”
“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玉衡亦是了然一笑,与风茗谈笑着,不紧不慢地向着那家洛都中颇有盛名的脂粉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