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日无所收获的打捞让渡口的官吏们都有几分懈怠,无奈上峰并未下达停止的命令,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
沈砚卿挤在一群无所事事的观望百姓之中,远远地看着码头边的劳作。他实在是一个太过会引起对方警觉的存在,故而也只能在计划之中担任这样一个虚晃一招的角色。
更何况自始至终,也根本无需他亲自动手。
沈砚卿并不担心玉衡的执行能力,反倒是邙山突如其来的无故封山更令他担忧。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他十分在意——督办打捞之人的选定。事发当日原本是由秦江城一派的绣衣使即刻封锁河道,而流民生乱之事传入大朝会时皇后明确表达了不满,并有意改由左民部接手此事的后续。
但最终接手的还是御史台。
皇后这样虚晃一招,究竟是在试探哪一方?她是否已经有了煽动流民之人身份的眉目?
正思索间,码头处忽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惊呼之声。沈砚卿循着其他人的目光看过去,正见码头上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抬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其他人或许看不真切,但沈砚卿已分明地看清了那是什么。
官银。
身后有商会下属极低的耳语声响起:“沈先生,有缀玉轩的消息。”
“如何?”
“九小姐私自借了先生的名义接手了那边的任务,如今已然……随他们进了山。”
他蓦然地回过身来。
……
“敬则,我记得廷尉寺似乎正为好几个案子头痛着,你倒是悠闲。”孟琅书一面细细地刮去茶饼的膏油,取出一小块放入银制茶碾之中研磨,一面笑道。
“度支部近来不也接手了河东郡的案子?孟左丞倒也并不繁忙。”苏敬则回以微笑,“尚有闲情在此品茶作乐。”
“此言差矣,这个案子长秋宫既然有意要彻查下去,自然也只会让崔尚书为首的亲信全权负责才放心。”孟琅书研好茶末,在一旁的茶炉上煮水候汤,“我呢,为他们写写文书,算是个富贵闲人——这案子很是棘手,留给他们去头痛也罢。”
“卷宗尚在廷尉寺时我也粗略地看过,确实是了无头绪。”苏敬则取过一旁的茶罗递给孟琅书,看着他细细地筛着茶末,笑道,“如此数目巨大的官银,很难只用一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或是藏匿。”
“这倒是被你说中了,按他们的调查,确实并非只有一次失窃。”孟琅书听得汤瓶声响,便将茶末抄入墨色瓷盏之中,注入热水调制着茶膏,“算上这一次,一共有四次失窃,都发生在一个月之内。”
苏敬则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四次?”
“不错,你有什么线索?”孟琅书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分别是——五月二十三,六月初一,六月十四,六月二十。”
“算不上线索,只是我有一个直觉。”苏敬则沉思片刻,不觉笑了起来,似乎已洞悉了此间种种,“也许廷尉寺和度支部正在调查的,其实是同一个案子。”
……
风茗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她试着挣扎了一番,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手足都被紧紧地反绑着,几乎无法动弹。
她所处的地方正颠簸着,隐隐还有马蹄声与吆喝声——看来多半是在马车之上。风茗沉默地听了片刻,感觉出马车似乎一直在走着上坡,而这马车车厢之中,不止她一个人的呼吸之声。
马车车身猛地一晃,停了下来。风茗略微一惊,赶忙继续地装作昏迷未醒。
看起来,已经到地方了。
“这几日的货都送来了?”马车外,男人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
“送来了,还请道长过目。”
这声音有些熟悉。
“都是洛都的流民?”
“自然,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
“另一辆车呢?”
“他们的马车出了些问题,恐怕要过上半日才能到,”
“嗯,干的不错,把货卸下来吧。”那个男声思索了片刻,又道,“正巧丹房那边炼出了今日的药……弄醒他们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货?指的是……她和这些流民?也对,既然是为宫里炼丹,便无需再从民间采购原料,那么所谓的“货”自然便是用来试药的人了。
流民与乞丐无亲无故,哪一日失踪了也会被当做是去了别处,即便是死了,也很难有人认得出来。
只是想不到,云掌柜居然也这么着急地便将她连同之前几日的流民送来了,反倒是给了她机会。
风茗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无端地凉了凉,听起来他们还用了些致人昏睡的药物,若非她事先有所防备,岂不是……
她又细细地回想了一番,终于想起了自己在何处听过这另一人的声音——那是怀秀园宴饮席间她借故离席透气时,听到的几个声音之一。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抬下了马车,松开了手脚上的绳索,
“都醒醒,别睡了!”
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响动,风茗索性也不做任何动作。
岂料空气沉默片刻之后,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
当真是……简单粗暴啊。
……
“不知廉贞大人来访,有失远迎。”长发飘飘仙风道骨的道长领着一众道童站在金仙观内的大殿前,甩了甩手中的拂尘,高声说道。
金仙观的道长素来喜好清谈,在闭观一心为兴平帝炼丹前,也曾时时出入洛都名士的雅集,因此博得了一个“竹道长”的雅号。
“我不过一介绣衣使,何必劳烦竹道长如此隆重相迎。”玉衡心知此前对金吾卫的那副画皮在此处难以奏效,索性规规矩矩地向着对方一揖,说起了谦辞。
岂料对方却并不打算与她虚与委蛇:“廉贞大人以为,这是‘相迎’?”
玉衡瞥了一眼大殿后两侧的厢房,便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对方:“哦?愿闻其详。”
竹道长冷笑:“贫道自然是为了——问罪。”
玉衡不言,只是微微地一挑眉。
“贫道奉旨炼丹,阁下却不顾禁令,又以女子之身私闯洞府,”竹道长故作高深地顿了顿,居高临下道,“惊扰了贫道事小,倘若惊动了神尊耽误了陛下的仙丹炼化,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玉衡笑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着,流光潋滟的眸子里是明明白白的讥诮,“道长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本就是受皇命监督此事,而金仙观中又岂无坤道,如何谈得上——惊扰?难不成,是陛下热切向道的心,惊扰了贵观么?”
她故意顿了顿做出一副话已说完的模样。
竹道长果然立即开口试图反驳:“廉贞大人,贫道之前可没见你来……”
“我说过了,我是奉皇命前来。”玉衡打断了他,依然笑着,“此前呢,我自然是对贵观十分放心。只是近来洛都险象环生,陛下忧心金仙观受到惊扰,定要人前来查看一番,我推脱不得。”
竹道长沉默半晌,态度依然倨傲而强硬:“如今仙丹将成,廉贞大人也看到了,观中根本没有什么异像,请回吧。”
玉衡没有回答,而似乎是为了“应和”竹道长的这句话,大殿后方不知何处传来了隐隐的嘈杂之声。
“这就是竹道长所谓的……没有异像?”玉衡的笑意更深了些,这笑容明明无害,此刻却偏偏让人很是不适。
“哼……”竹道长的底气弱了几分,“不过是道童毛手毛脚了些而已,有何稀奇之处?”
“那么不知道运往贵观的这些‘货物’,算不算稀奇呢?”
玉衡有几分诧异地回过头来。
苏敬则跟在陆秋庭的身后,微笑着踏入了金仙观中。
陆秋庭冷冷地看着竹道长:“原来金仙观需要的所谓‘货物’是活生生的流民,本官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陆寺卿?”竹道长只是愣了片刻,便立即道,“两位,未请懿旨便擅闯禁地,罪同谋逆。”
陆秋庭有几分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冷笑:“本官竟不知,何时逮捕重案嫌犯也需要懿旨了。”
竹道长怒道:“你红口白牙可有证据?”
苏敬则此刻才再次开口,语调中带着不卑不亢的笑意:“竹道长以为我等因何而通过了金吾卫的封锁?你好不好奇,另一车的‘货’为何还是没有到?”
“你们……”竹道长心中一惊,“你又是何人?在此胡说些什么?来日崇德殿上对峙之时,定要治尔等一个诬陷之罪。”
也正是在这时,有不少穿着格格不入的道袍的流民乞丐,面色或是正常或是泛出紫黑,从大殿后跌跌撞撞地拔足狂奔出来,口中混乱地喊着“救命”。
玉衡明白了此刻的情况,笑道:“比起这个问题,竹道长最好先解释一下,他们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用问么?自然是这位竹道长则逼迫着他们吃下所谓的‘仙药’。”
竹道长还未开口,便见一名容色昳丽、仪态端方的少女也身着道袍,紧随着流民之后分花拂柳款款走出,她一面说着,一面扬了扬手中那支崭新的玉垂扇步摇:“可惜您的门锁不太可靠,我用这步摇的尖端挑了一番,便打开了。”
“哼,细作……”竹道长微微皱眉,冷笑道,“可惜诸位的擅闯之罪,依然无法洗脱。而贫道么,炼制仙丹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牺牲,我想陛下也是能够理解的。”
“那么我等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来日崇德殿上相见之时,自有分晓。”
“哼,好说,贫道在此,先祝各位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