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闪电雷声逐渐停了,雨也小了些,昏暗的天色也逐渐明亮起来,四下山川田野里,各种各样的绿。
两人膝盖以下全湿了遍,袖子肩膀也没逃脱。
“趁着雨小了些,咱们赶紧回。”沈子房提议。
孟茯这会儿已经恢复过来,但小脸仍旧是苍白一片。
也不怨她,她素来就怕这打雷,听到沈子房的话,连连点头,“别套车了,牵着牛直接走。”这山路如今湿滑,套了车那车轱辘若打滑了,还不知要几时才能到家。
沈子房正是这个意思,牵了牛,让她骑上去。
孟茯先是拒绝的,可如今这大雨冲刷过的地面,黄泥湿软滑腻,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好几次都险些摔倒,这才爬上老牛的背上。
沈子房将伞递给她。“姑娘家身子单薄些。”便牵着牛急步往山上爬。
孟茯心中不免是感动,想着这回去后,每日三餐一定尽心尽力些才是。
又觉得他为人端正,行事光明磊落,颇有君子风范。自家的若飞若光跟着他读书,以后品性想来也差不了的。
两人这跌跌撞撞的,下坡来时只用了大半个时辰,这上坡又遇大雨山路湿滑,硬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出了丫口。
此刻雨已变成了毛毛雨,天色也暗了下来,田间蛙声片片混杂着汌急的河水声,满地庄稼叫那冰雹一砸,歪歪斜斜的没了好模样。
两人皆是一身狼狈,裤腿裙摆上全是稀泥。
还未到家门,就见秋翠撑着伞急匆匆地迎来,见了他二人这狼狈样子,连忙伸手去牵牛,“这李寡妇怎有脸来找你快些去将衣裳换了,晚饭就在我家里吃。”
忙把牛送到圈里去,便使唤了自家俩儿子去给沈子房烧水。
孟茯这边自有三个孩子,都收拾完,天已经彻底黑了。
秋翠给沈子房送饭来,一手打着灯笼,喊了孟茯一家四口过去。
孟茯哪里顾得上吃,只将三个孩子交给她,“李嫂子晚上不回来,我去她家里看一眼。”接了她手里的小白灯笼,打着往李寡妇家里去。
待她回来,见这边还等着她动筷子,“何必等我,孩子们经不得饿,今天麻烦你了,改明儿我家里去吃。”
秋翠嫌她这样生分,扒了几口就问起李寡妇弟妹的事儿,“怎样了?”
“运气还好,没出什么事,只是我们运气便不好,回来又是上坡路,还赶上了这要命的大雨,雷鸣火闪的只差没把我这半条命吓没了。”
孟茯说着,几个孩子齐刷刷地看着她,一面放下碗筷比划今天的冰雹是怎样的大。
饭桌上一片热闹,吃完饭跟着秋翠收拾了,孟茯再三道谢,领着三个孩子归家去。
要说她和沈子房单独回来,还湿淋淋的,她那公公婆婆没来半句闲话,只因是这征兵檄文一事,急急忙忙又跑去县城了。
姜德生也是榜上有名的,两老哪里愿意他去战场上送死?硬是狠下心,活生生地打断了他的一条手臂,吊在胸前,免过一劫。
还道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没跟着去战场上,才下了一回大冰雹,两老担心庄稼,第二天便急匆匆赶回来了。
自是不知晓孟茯去李寡妇娘家的事儿。
第13章
翌日,孟茯才送了学生们出辕门没多久,李寡妇就来了。
一早赶踩那湿滑的黄泥来,鞋子脏兮兮的,手里牵着一头半死不活的小羊羔,背着包袱,可见还没来得及回家去。
不由分说就推了小辕门进去,将黑山羊拴在孟茯家院子里的老梨树下,“你们昨儿前脚刚走,我弟妹娘家就淋着大雨来了人,送了这碍人眼的畜生来,我爹娘合计昨日欠你两条性命,你又不要鸡蛋,索性将这畜生牵过来给你,也还不晓得能不能养活。”
原本是要送粮食,可这不是遇着了大冰雹么?收成只怕没有预计的那么多。
这山羊还小,杀又杀不得,还长了一张要吃的嘴巴,他家哪里有闲人去伺候?
李寡妇爹娘合计,倒不如给孟茯做答礼得了。
这是一头羊啊!正要洗衣裳的孟茯自然是拒绝,“这太贵重了,何况是你弟妹跟侄儿也是运气好。”
“一头畜生罢了,哪里抵得过两条人命。我本又不是个好东西,昨日你肯去就是大恩大德,你莫不是记恨着我,不愿意要?”李寡妇昨夜翻来覆去,想着自己着实对不住孟茯,要不是贪图姜猎户年轻力壮能干活,哄他去给自己盖房子,死在了自家房子下,孟茯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走了自己的后路。
孟茯哪里记恨她了?心里还暗自庆幸那姜猎户死了呢!不然从几个孩子对他那亲生父亲的印象来看,也不是个好东西,若是还活着自己现在更艰难呢。
“是他自己的命数,怪你做什么?你还是早些回家去看看孩子们才是要紧事。”
李寡妇看了看羊。“那你得收下。”说罢便转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扭过头来,“昨日还连累沈先生跟着受罪,他那车我瞧见了,还在路上,让他别担心,待这天放晴了些,找几个人给他拖回来。”
孟茯送她走了,这是头一次接触,觉得她也不甚坏,好歹记情记义的。
又看了看着四条腿大半截都被黄泥染得脏兮兮的小羊羔,牵着去了沈子房拴牛的草地上,也拿了长长的绳子套着,免得跑丢了。
回来正巧见着秋翠垫着脚尖往那处瞧,有些意外李寡妇牵了羊过来,“到底算她娘家还算是会做人,没叫你白白淋了一场大雨。”
又望着远处那青山下的庄稼,担心不已,“原指望今年是旺年,能有个好收成,偏老天爷不作美,唉!”
孟茯也忧心,“是呢,本以为有了这好年头,族里才将学堂办起来,如今来了这场冰雹,年岁不好,只怕年底公中就不宽裕了。”到时候拿什么给沈子房做供奉?
这么一说,秋翠也担心不已,想着自家顽皮猴子们才学了两日,就歪歪斜斜会写了自己的名字,嘴巴里还能读些绕嘴的诗文,便觉得若是不供他们,岂不是给耽误了?便道:“不若你去族里问问,若是拿不出,各家凑一凑,总不能就此断了孩子们的前程。”
孟茯连应了,去将衣裳洗了,想起那沈子房的脏衣服还在他家里堆着,本想帮忙拿来洗了,又怕人闲话,只得作罢。
洗完了衣裳,果然去找族长大爷。
人这会儿跟村里的几个老大爷坐在打谷场里,脚上是黄泥,可见也才去看过庄稼回来。
听孟茯问起学堂的事儿,只挥手让她不操心,“我是瞧见了,唯有读书才能有出路,倘若像是我们一样,只抬头望着老天爷赏饭吃,怕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
说着,转头朝几个老大爷说道:“所以啊,各家下半年可得紧细些,把先生留住了,可不能断送孩子们的大前程。”
几人连忙应了,又说起这读书的诸多好处,比如征兵不用上战场,识了字吃的都是轻松饭等等。
说了几句,问起孟茯,“我们刚才遇着李家的,她说你昨日救了她弟妹,还送了好些个药,是真要支起摊子,做这女郎中了?”
其实族长大爷爷一直就担心她去做什么产婆,极其怕人说闲话,因此现在趁着几个老伙计都在,就问起孟茯。
孟茯原意是想做的,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这本事。现在族长大爷爷问起,就坡下驴,“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祖父在时,只教我学些千金妇科的粗浅,旁的我也不大会,这乡下小地方,也不晓得能不能混一口饭吃。”
“话不能这样说,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你要真有出息,人家就是走十里八里的路,也愿意来请你。”一个老大伯说道。
孟茯连点了头,他们问起昨日的事儿,听她遇到的还是赵嬢嬢,族长大爷便道:“你既连续两次都遇着她,又愿意听你的话,以后你就继续找她搭火,旁人不如她老实,你又没个防备之心,小心让人偷学了你吃饭的本事去。”
孟茯一一应了,话唠了几句,便回家拿了背篓镰刀,河边上田埂上,割了些不错的蒿草回来做艾条。遇着村里的本族的五嫂子,她有些身下不舒服,见四下无人,便找孟茯给她瞧。
原是身下白带青色,粘稠不断,有臭腥味。
孟茯瞧了,叫她别担心,“这是肝经湿热所致,不是什么要紧事,我给你说个方子,你去要铺子里抓几副,吃了就好。”
茯苓酒炒白芍生甘草柴胡印成陈皮炒栀子,各几钱不等。
“生甘草我家里正好有,你便不要花这冤枉钱,回头给你拿。”她差点忘记了,昨天早上才采来的,正是新鲜。
五嫂子连谢了她,两人在田埂上分别。
临近午时,明晃晃的大太阳就出来了,孟茯拿砍刀一一将蒿草砍碎,摆在筛子里,放在太阳底下晒。
五嫂子提着两条手掌大小的草鱼送来给她做谢礼。
孟茯本想拿面粉裹了油炸,奈何家里的油罐子不宽裕,便只抹了些油盐,鱼肚子里塞满了佐料,池塘里摘了荷叶捆上,外面糊了黄泥,扔进灶膛里。
上头煮饭,下面烤鱼。
第14章
难得一顿荤腥,肯定是要叫秋翠一家三口过来一起吃的。
见着了鱼,孩子们自然是欢喜,秋翠抬着两碟素菜过来一起拼饭,“哪里来的?”
“昨日大雨,上流黄乡绅家的鱼塘里漏出来的,所以不甚大,五嫂子提给我的。”孟茯说着,眼见孩子一个个馋得流口水,便让若飞先将沈先生的饭菜送去。
如今池塘涨了水位,那草亭岌岌可危,沈子房便在自己的院子里吃饭。
鱼总共就那么大,两人都没舍得动筷子,只叫五个孩子给分了。
没曾想若飞三兄妹,竟又匀了不少给孟茯。
秋翠见了,不由得瞪着自家两个皮猴子:“我瞧你才是他们的亲阿娘,我家这两个只当我是后娘。”
她这样一说,虎子和水生反应过来,只是那点鱼肉都吃了个干净,只忙不迭地给她夹菜。
两家人闹闹笑笑吃完了一顿饭,说起那黄乡绅来,只道从是做过典史大人的,虽不穿官袍子,但是他才在衙门待了两年,辞了回老家来,买地置房屋,好不气派。
如今也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乡绅老爷。
“我只听说那十年清官,仍旧两袖清风的,他这样多半是贪墨了不少。”孟茯说道。
秋翠听罢,吓得连忙止住她的话,“这个人心里有数就是,你怎就说出来了?你不晓得他不但是乡绅,也是恶霸,前儿镇子上有人说了他的不是,连夜使了几个家仆,将人家的牛圈烧了,好不霸道。”
孟茯想起自家的小羊羔,有些担心。
若飞大一些,读了几天的书,胸中已有不少正气,听罢插了一句:“怎不报官?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我的娃哟,你不晓得自古是官官相护的么?去报官只怕还要白白挨一顿板子呢。”秋翠回道。
孟茯见着时间不早,沈先生已经要准备去学堂里了,便催促着他们几个孩子,“快些收拾,莫要耽搁了上学的时间。”
若飞应了,只让若光去屋子里背了书包,自己则捡了竹篓背起。
“你作甚?”孟茯问着。
他答:“下学了,我顺道去割点草喂羊。”
说罢,便匆匆去了。
秋翠见了,很是羡慕,“这孩子就是懂事,你瞧一样大小,我家这俩皮猴子就没有这样子的自觉。”
“是啊,是真的懂事。”就是不知道为何会变得那样坏,得了那样一个悲惨的下场。所以孟茯想,不管如何,一定要好生将这兄妹三看好,完不能给他们一点变坏的机会。
带着萱儿在院子里忙了两个时辰,便借了秋翠家的独轮车,往村口河边去搬了不少石头回来,在屋子墙根下,简简单单和着稀泥,砌了个矮矮的墙根。
只是效果着实不好,且不说没有半点美观可言,就是能不能稳当些,孟茯心里都没地。
秋翠见着了,只笑道:“这是男人家的活儿,咱们女人哪里做得来,你能砌成这个样子,已经了不得了,倘若真的怕倒了去,倒不如在稀泥里添些烂草,兴许能牢固些。”
孟茯又试了一回,与萱儿都弄得浑身的泥浆,在这矮墙上糊了一层,似乎还真的稳固了些。
而这个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