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云见她将纸笔递给自己,干咳了一声,“孟大夫觉得我现在能动笔么?”
“那你说我来写。”孟茯忙将纸张铺平。
韩青云有些绷不住,笑出声来,可这一笑又牵动了他的伤口,疼得嘴都歪了,“我说什么?不是你要找他么?”又不是自己要找他。
“额……”孟茯不免是有些窘迫,“那麻烦韩先生将他上次的地址给我。”
韩宣云止住了笑声,念了地址,方问起她如今在哪了落脚,怎又跑到这玖皁城。
孟茯起先也和孙买办说了,只是没这般仔细。
如今韩宣云听她跟沈大人一家住在那知州府里,还被人家强挽着一起来的玖皁城,忍不住笑起来,“活该你二人有这样的缘份,我这里没什么大碍,你先回去写信吧,免得又错过了。”
孟茯满心都是给那沈先生报平安,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压根没留意到韩宣云说了什么。
只听了后面半句,见他这伤势恢复得好,也不必再开药了,方告辞归去。
回去头一件事情就是同孩子们说:“沈先生无事,我今日寻着他的一个朋友,说还在打听我们的下落呢。”然后便着手写信,也问了孩子们:“可有要与先生说的?”
三个孩子一起围过来,你一言我一句,孟茯提笔,等孩子们说完,发现已经写了整整七页,把她想问想说的,都写完了,因此也就只问了一句长安。
出门正要去驿站寄信,遇着沈家管事的,“孟大夫还要出去?”
因为信笺太厚,孟茯给分成了三封。“去驿站寄信。”一面压不住眉眼下的欢喜,“麻烦与你家大人夫人道一声麻烦了,我已经找到人了。”
管家听罢,也是为她欢喜,心想既然已经找到了,那就不用急火急燎地去南州,在这里多住一阵子,等小少爷们大一些才好呢。
看朝她手里的信,“所以孟大夫这是要寄信回去?”
孟茯颔首。
管家忙将信拿了过去,“那还用得着如此麻烦?我正好要去见我家大人。”
挂了沈大人的名发出去,自然是快。孟茯虽觉得有些不好,但又想早些叫沈子房收到消息,因此便将信交给管家。
这信送出去,她就要等着沈子房的回信了,所以也不敢乱跑了。
可一直住在人家这府上着实不好,更何况原来的知州大人一家又还在,十分不便。
因此便索性先将户贴递到衙门里去落了户头。
本来以为要等一天,没想到现场就得了新户贴拿着。
便直接去了牙行一趟,找了一处临街的小铺子。
她做事素来是那雷厉风行的性子,当下决定留下等沈子房的消息,铺子没一点犹豫,看重也马上就买了。
位置不是正大街,但也算热闹,离州府衙门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
最重要的是后头还有一个小院子,一间堂屋带小耳房,左右还有厢房。
堂屋可收拾出来做客厅,小耳房可一间做书房,一间到时候就用来做药库。
她都已经打算好了。
就是有些破旧,但收拾一回是能住人的。
不过也正是破旧了些,这价格才便宜,而且这后院还有一口小井,方便得很,不用到街头去挑水吃,另外墙根处种了四五株房屋高的梨树,有大碗口那样粗,可见是十年上的老梨树了。茂盛的绿叶下面,挤满了奶娃娃拳头大小的黄皮梨子,这艳阳里看着叫人觉得甚是心情舒朗。
但大抵以往那心头的愁云散了去,到底是因晓得沈先生还活着。
他活着,再也没有比什么更好了。
孟茯想,总算能报答他的恩情了。
院子破旧,她一个人收拾不得,本是打算在牙行里雇两个人来帮忙的,但一想都是日抛的,谁知道人家心好的还是坏的,若是给她使坏,到时候住着如何安宁?
左思右想,还是回沈夫人这里来借人。
沈夫人才晓得她找着人了,这会儿见了听她说已经买了宅子要搬出去,借两个人帮忙打扫收拾,不免是有些震惊:“你这何苦白花银子呢?”
“我总不能一直住在你这里,那小院子有个小铺子,够我支个摊儿,赚些柴火钱总是可以的。”孟茯心里欢喜,说话时那眼里似都带着星星一样,总不像是之前那般忧愁。
沈夫人听罢,想着自家夫君和那前任的知州在扯皮,不知何时能交接完,这里的确不方便,也就点了头,“也好,何况你出去设馆行医是天大的好事情,我自然没有拦着你的道理。”当即喊了管事的婆子来,使了几个手脚麻利的过去帮忙。
因也算是孟茯乔迁小喜,听得那屋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给置办了些实用的家具算是贺喜。
不过是两日,原本有些破旧的小房子就焕然一新。
孟茯来接孩子们的时候,亲自到跟前道谢了一回,一家四口便搬到了新院子里去。
四间厢房,她和萱儿住在一边,对面兄弟俩住在一间,还空了一间做客房。
可三兄妹心里都有数,他们哪里有什么客人?沈大人家总不会过来住吧所以那多半是留给沈先生的,因此也每日进去打扫。
这样算是安定下来了,孟茯也不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在城里的生药铺子转了几回,买了些常用药回来。
又购置了些板凳桌子架子摆在前头那小铺子里,总算有了些模样。
也算是万事俱备,就差寻个好日子把摊子支起来。
她忙着收拾铺子,缺不晓得昨儿晚上那前任知州府被摘了印下了大牢,今儿沈大人这新任的知州大人刚好上任,直至中午才晓得,匆匆忙忙备了些礼物送过去。
回来也懒得挑什么好日子了,索性就点了一串鞭炮,请了那已经能走动的韩宣云来挂了匾额,这将千金医馆算是开张。
孙买办来道了贺。
左右邻舍早见她这里乒乒乓乓收拾了几日,都怕跟自家做同样的生意,如今见了是个妇人医馆,也就没放在心里,只是过来道了一回喜。
不过女人家有疾,藏都藏不及,怎么可能亲自上门来问诊?所以孟茯这医馆开了三五天,门口也是冷冷清清的。
叫她有些着急起来,一面又安慰自己,“这没人来看病是好事情,俗话说的好,宁可药生尘,也不愿有人医,这是好事情嘛。”
话是这样,可她盘这小铺子,再七七八八安顿,别说是她那点小钱了,就是从沈家这边赚来的诊金,也花了大概,如今荷包里就剩下七八两银子,叫她有些莫名地慌张。
一个人倒是无妨,可问题还有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要养着,这会儿也就有些怀念起乡下,到底还能挖根野菜填肚子。
发愁得上火,嘴上起了溃疡,隔日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院子里的梨子被打落了不少,三个孩子站在屋檐下满脸惋惜。
孟茯见雨势太猛,卷了不少雨打在桌上,想着也没生意,索性起身关门。
才抬了一块门板插上,就见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撑着雨伞跑来,“是孟大夫家么?”
孟茯看了这小姑娘一眼,除了有些疲劳过度之外,好像没什么毛病,气色还是不错的。“是呢,家里人喊你来的?”
小姑娘连连点头,“大夫方便出诊么,我家姑娘忽然得了急诊,下不得床了。”
孟茯本想说既然是急诊,就去大医馆里,但又想到这下丫头说是家里喊来的,心里便有了数,“你且进来等我一回。”
小姑娘进来收了伞,站在桌前等她。
孟茯收了药箱,往后院里知会了一声,关了门,披着蓑衣又举了伞,跟着小姑娘一并去了。
原是不知谁家的外室,四个月的娃儿流了,源头就在她男人戴的香囊上,想来是家里的夫人晓得了,专门给他换的。
男人五大三粗,哪里留心这些细节?这会儿娃儿没了,外室哭得死去活来,孟茯来时他已经家里问罪去了。
孟茯也没见着。
半夜女人才脱离了危险,孟茯也不敢回去,只能在这里借一间厢房歇下,可又睡不着,便过来陪着病人。
没了孩子,病人失魂落魄两眼无神地盯着帐顶。
孟茯想她这会儿绝望是正常的了,她那会儿半死不活的,那男人却要回家去帮她讨什么公道。
可那会儿浔娘最想要的,是他的陪伴罢了。
孟茯心里正想着,忽然听到她说道:“我家里有五个姐妹,我小妹五岁的时候,我娘才生下弟弟,爹娘欢喜不已,大摆筵席,恨不得全城的人都晓得他们终于生了儿子,可拿不出筹备筵席的银子,便将大姐卖给了路过的辽人做妾,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大姐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似也不要孟茯的回应,自顾继续说道:“后来二姐也卖了,她相貌最好,被楼里的妈妈买了回去,没俩月就被一位有钱的大爷买走了,大家都当她得了好日子熬出头,谁曾想不过一个月,就传来她不小心失足掉进池塘里淹死了的噩耗。”
好好的一个人,又不是没有眼睛,怎么会失足掉进池塘里呢?孟茯想着多半是碍了谁的眼吧。
浔娘说完她二姐,又说三姐生怕被卖,跟酒楼跑堂的私奔了,但被抓回来,打个半死,自己上吊没了。
然后就是她,被做主卖给了刘大官人做妾。
刘大官人家里是开绸缎铺子的,他娘子没有生养,便默许了刘大官人养自己在外头。
“我一开始也是抱着侥幸的,想着也许生下这个孩子,以后能过不一样的日子,可是前些日子,大官人他家里的夫人有孕了。”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那时候浔娘就晓得她这孩子保不住了。
但是她断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没的。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我是活不成了。”扭头朝孟茯看去,满脸愧疚:“我就不该连累你的。”
“这话怎说?”难不成还不信自己这医术么?这要是放在自己那个时代,其实也就是个小手术罢了。
浔娘满脸的绝望:“且不说他家里的夫人现在不许我活着,如今我这残破身子,也嫁不了人,不能替家里赚银子了,我爹娘也不会叫我活。”死了,还能叫他们从别人手里骗些银子呢。
孟茯听到这话,只以为她是如今没了孩子伤心难过,说的胡话罢了。
还好言安慰了一回,待天亮了,见她也无旁的症状,便起身回去。
刚要走,这浔娘将她唤住,“孟大夫,我晓得你和旁人不一样,你是有良心的,我若真没了,你帮我把我妹妹买了吧。”
孟茯这才晓得,伺候她的正是她的小妹昭弟。
也正要被她爹娘盘算着卖出去。
孟茯见她哭得可怜,只应了下来,便匆匆朝家里赶。
孟茯在外忧心着家里的孩子,孩子们在家里也担忧出门的她,如今回来了,那萱儿直接扑倒在她的怀里:“等了大半夜,也不见阿娘回来,萱儿好怕。”
“不怕了,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儿,一定打发人回来给消息,你们像这次一样关好门窗,安心等我回来就好。”嘴上是这样安慰,可这样的事情再也不想有第二日了。
那辽人直接抓了落单的孩子跑出城去,拿到他们草原上做牲口一般买卖。
若是叫他们摸清了自家这屋子里没大人,将孩子掠走了,她哪里哭去?
所以在门口挂了个牌子,出诊不过夜。
隔了两日,那浔娘的妹妹昭弟来拿药,递给了她一封信给她。
里面竟然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孟茯想要将昭弟唤住,却已经没了人影。
只想着得空了过去还给浔娘。
可偏这两日竟然有了生意,她忙着出诊,回来太晚了也不愿意过去,转眼就过去了五六天,她一日出诊回来,瞧见箱子里的信封,才想着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将银票送回去。
因此翌日起了个大早,叫了兄弟俩在家里看书,领着萱儿便去浔娘的住处。
不曾想房门紧锁,她敲了几回也没声儿,倒是将隔壁的邻居大娘惊来,“别敲了,那女人前儿就投井没了。”
孟茯一听,心颤了一回,急忙上去问,“我是个大夫,前些天还来给她问过诊。”她说着,又想起那浔娘托付自己的话,想着昭弟,忙问了浔娘家的地址。
邻居大娘听她是前些天来的大夫,便告诉了她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