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斯尧点点头,几个人不再搭理吴川二人,往村中心打听起来。
吴则成领着吴川,来到村南的关帝庙。
信仰崩溃的时代,关帝庙缺乏香火,庙内桌凳也被村民搬走烧火,唯独关老爷塑像,虽然神像油漆剥落,但是一双神目凌然傲视,俯瞰芸芸众生。
“当年我的孩子,就是在关帝庙里,被那位前辈抱走的.......”
吴则成来到关帝神像前,恭恭敬敬的给关老爷施礼鞠躬。
吴川看的好笑,吴则成一个靠诈骗为生的江湖老骗子,居然对关老爷如此虔诚。
“我这辈子一直在江湖漂泊,不管有钱没钱。都喜欢住在破庙。”
吴则成自嘲的笑笑,“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这辈子骗的钱财,绝大部分捐给了寺庙。”
“你是想让佛祖保佑你,早日找到自己孩子吧。”吴川插嘴道。
吴则成点点头。一脸微笑的看着吴川,“吴大阁领果然与众不同,一句话就道穿别人心思。”
吴川摇摇头,“不过我看你也别太期待,佛祖就算显灵,也保佑那些跟佛有缘的善人,至于骗吃骗喝的阁下嘛.......”
吴则成哈哈大笑,甚至笑的眼泪都流出了。
“大阁领,这次你可说错了,佛祖。佛祖显灵了。”
吴川大为惊讶,“难道你儿子找到了?为什么我一点没有察觉到?“
吴则成大为得意,“虽然你大阁领样样胜过老夫,可是说道骗术一道,你终于还是比不过我。”
吴川无语的摇摇头,“天下间最脸皮厚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居然把诈骗当成‘术’。”
吴则成又是疯狂大笑,这是这一笑牵引心肺,随后又剧烈咳嗽起来。
吴川走到吴则成身边,抓起他手腕摸了摸脉象,脸色顿时大变,“不好老骗子,你身体又恶化了。”
“没关系,我儿子都已经找到了,早死晚死,又有啥区别?”吴则成十分淡定,反而很开心的样子。
“你我相识一场,我不能隐瞒你,以你目前的脉象,恐怕撑不过八个小时。”
吴川微叹口气,“就算我再用阵法帮你续命,最多也只能延续五个小时。”
吴川有些沮丧,他总觉得吴则成真的死了,自己会有一种空荡荡的失落感,尽管他自己也搞不懂,这种失落感是从哪里来的。
“老骗子,既然我们这么有缘,你临死前可以求我帮你做三件事。”吴川很认真的看着吴则成,“就当是我还你赐丹炉之恩吧!”
吴则成深深的看着吴川,“我的儿子都已经寻找。此生早就没有遗憾,又怎么敢劳动堂堂江北王为我做事?不过......我倒是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大阁领能不能满足?”
他的声音低沉慈祥,和平时的猥琐一点同。
“你说吧。”吴川点点头。
“我这辈子只见过儿子一面,从未尽过当父亲的责任.......这些年流落江湖的时候,我一直想知道,哄自己孩子睡觉是什么滋味.......
吴则成眼中泪光闪动,“如果,如果.......大阁领不嫌弃的话,我想唱一支催眠的歌谣.......”
吴川心里明白,吴则成这是想起了自己儿子,虽然有些尴尬,但是想到这是吴则成死前最后的遗愿,吴川立即点点头。
两人坐在破庙前的门槛上,吴川靠着庙门的门框。吴则成直接席地而坐。
门外,月光皎洁,五月的晚风吹得人心中温暖。
两人看着月亮,吹着晚风,心里说不出的畅意。吴川忽然想到,自己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你唱吧,我在听。”
吴川闭上了眼睛。
很久以后,他只听到院子里的蛐蛐叫,村里的黄狗在叫,公鸡在打鸣,唯独没有听到吴则成唱催眠曲。
他只觉得一阵阵清风,从脸庞拂过。
吴川从来没觉得,睡觉这么安逸,哪怕实在破庙里,哪怕是倚着门框。
一阵睡意袭来。吴川闭上了眼睛。
吴则成以手作扇,为吴川驱散蚊虫,他的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吴川,甚至连眨眼都舍不得。
一缕朝霞照在关帝庙前,农村的早晨,飞鸟清鸣,安静祥和。
赶早下地的村民们,互相打着招呼,赶着耕牛走在林间小路。
鸡鸣声,狗叫声。孩子吵闹声,母亲打骂孩子声,干柴在灶里燃烧的劈啪声。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吴川慢慢睁开眼睛,忽然看到吴则成,正瞪着一双眼睛,不停的看着自己。
他那只蒲扇大小的右手,居然还在扇着风,为自己驱散蚊虫。
“老骗子,你不会一夜没休息吧?”吴川惊讶的看着他。
同时他也看出来了,吴则成虽然脸上都是微笑,可是气色很差,恐怕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吴阁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自己,埋葬在燕郊乱葬岗。和我的妻子埋葬在一起吗?”
吴则成微笑的看着远方,似乎想到了最幸福的事情。
吴川摇摇头。
“文君喜欢的不是我这种骗子,她应该嫁给世家公子,我死后没脸见她。”
吴则成忽然转过头,定定的看着吴川。缓缓出口,说道,
“你,你很好,我很高兴。”
他的身体慢慢倒在地上。双眼慢慢闭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一片叶子打着旋,从树上飘落下来,吴川看着躺在地上,陷入永远沉睡的吴则成。
“老骗子,来世当个好人,别跟自己老婆孩子分开了。”
吴川叹了口气,和吴则成相处多日,虽然对方人品不敢恭维,然而一路上说说笑笑,早就把他当成了朋友。
他准备去村南棺材店,给吴则成选一副上好的棺材,一只野猫忽然闯进破庙,在关帝神像后面一阵倒腾。
神像后面,一张纸片慢悠悠飘落现在,掉在吴川面前。
吴川好奇的捡起那张纸,纸面发黄,字迹陈旧,然而吴川立即被上面的一行字吸引了。
”吴川,我是你的爷爷吴长银。确切的说,我的真名是何长银,而你并不是我的孙子。“
吴川大脑一片空白。
那封信不过三百字,吴川却足足看了一上午。
炙热的阳光晒得人发热。
村妇三五成群,结伴给不能回家的家中劳力送饭。
她们一路都在笑谈,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
整个村子都很热闹,唯独关帝庙前一人,独自站立庙前古树下,任泪水打湿双目。
“哈哈哈哈。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原来你让我十八岁出村,不是让我历练红尘,而是让我自生自灭!”
“原来你不是我爷爷,更没有把我当你徒弟,你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报复我的生父----吴则成!”
“好一个万家生佛何长银,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好爷爷,好一个虚情假意的好师傅!”
吴川疯狂大笑,旁边的野猫被他样子吓到,喵呜一声跳着跑开。
已经中午,然而没有人提醒吴川,应该吃中午饭。
已经夏至,然而没有人提醒吴川,应该换凉爽的夏衣。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吴川想到自己小时候,爷爷先让自己学医,八岁时却让自己弃医学武。
何长银的解释是,吴川身上发现了一种特殊血脉。
直到现在吴川才明白,原来何长银不知道从哪里给自己移植的魔罗血脉!
吴川出村后,杀人无数,而且每次杀人后都血脉喷张,他一开始还有些后悔,现在终于明白,一切都是何长银的算计!
何长银这么做,就是为了报复当年的吴则成,陷害自己丹田破碎之仇!
吴川一回头,看着躺在地上,脸色早就铁青的吴则成。
他想到吴则成为自己一次次抵挡伤害,甚至不惜性命。
他想到吴则成逗自己发笑,替自己张罗对象。
他想到吴则成整个晚上替自己驱赶蚊虫。
吴川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老骗子,来世我们继续做父子。”吴川看着他,眼眶中泪水打转。
他仿佛看到吴则成又露出那张笑嘻嘻的笑容,得意的在他旁边笑道,“能作堂堂大阁领的爹,老子真荣幸啊!”
可惜,他已经永远不能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