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笑了。
那些站在门口看戏的人也上来假惺惺劝架,拉住了林建民,嘴上说着别动手打孩子啊别跟孩子计较,眼神却迸发着兴奋的光。
林建民弯着腰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凶狠地瞪着林楷,到底是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再动手。
林楷咬牙瞪着林建民和那群看热闹的人:你们都不是人
这一句话瞬间把其他人也点着了,一瞬间大家的脸色都变得铁青。
别人的事轮不到你插手!林建民说完,又开始剧烈咳嗽。
哎,我说建民啊,其中一个四十多的男人扫了一眼林楷,阴阳怪气地道,我家孩子可从来不这样,这小孩的嘴巴说的话太难听了
林楷认识这个男人,也是个趋炎附势的,听说这两年混得不好了找了个富婆包养。
在场这么多人就你妈嘴巴爱管闲事?林楷正火大着,脏话也是直接骂了出来,卖屁股的鸭子还搁人面前踮着脚后跟看戏,贱不贱哪你?
那个男人的表情也瞬间变得煞白。
够了!林建民胸口起伏着,给我闭嘴!
林建民。林楷回过头,漠视着他,你早晚也会这样的。
林建民再欲动手。
快拦着啊!都把他赶出去!瑛子把林楷护在身后,让那些人把林建民推出去。
她感觉到了林楷冰凉一片的手心,比冬天的雨水都冷。
她轻轻揉了揉林楷方才挨过一巴掌的脸颊,眼睛布满红血丝,轻声道:小楷,听姐姐话,在他们面前别说这些话,会有人在背后说你的
林楷看着被关上的门,人潮退下去了,外面依旧很吵,他垂了下眼眸,顺从地答应道:我知道抱歉。
瑛子心疼地看着他红肿的脸颊:疼不疼?我给你去拿冰毛巾敷一下。
林楷没有说话,瑛子去卫生间给他拧了一条毛巾贴在他的脸上,林楷不反抗,安安静静地任她弄着。
好好敷一会儿,明天就不肿了。瑛子让他到旁边的木凳子上坐好,我去给奶奶喂蜂蜜。
林楷睫毛颤了颤,伸手接下毛巾。
瑛子去拿蜂蜜罐。
房间门打开了,那名磕着瓜子的老妇女倚靠在门边,眼神毫不掩饰那股轻蔑,放肆地打量着老太太和瑛子。
瑛子只当没有这个人,她捧着蜂蜜,只问老太太:奶奶,饿不饿?
奶奶无法说话,用只能动的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慢慢揉着胃,隐晦地说自己饿了。
站在门口那老妇人嗤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过了没多久,她的丈夫进来了,是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两个人低语着。
声音不大,但在这个有回声的屋子里听的还算清楚。
林楷隐约从他们的谈话里了解到,这个男人是老太太的儿子,旁边那个妇人是她的儿媳。
男人厌弃地道: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死?
怎么会死呢?那妇人阴阳怪气地道,有些人今天喂一勺蜂蜜,明天喂一勺蜂蜜,想死都难!
林楷回头用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她,没有任何表情,无端让人觉得可怕。
那妇人皱眉:看什么看?
林楷不说话,依旧看着她。
老妇人被盯得心里发虚:神经病!你和你爸一家子都是神经病!
她被旁边的男人拉了出去,临走时赌气,重重把门砸上了。
瑛子姐。林楷说,还能救吗?
瑛子沉默片刻:如果可以救的话,什么办法我都会救的。
老太太九十多的高龄,活一天少一天,救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器官已经老化了,东西勉强咽得进去,但消化不了,照样还是饿。
瑛子坐了下来,缓缓说:其实我有的时候也在想一件很傻的事情人活着痛苦,倒还不如死去一了百了。
林楷看着她。
奶奶身上的皮肤烂成这样了,多活一天都是受罪,这次可能治好了,下次呢?谁也料不准会不会有更痛苦的东西在等她
你也不想让奶奶活了吗?林楷问。
没有。但是我不是神仙瑛子把勺子慢慢放到老太太嘴边,又开始哽咽起来,人总要接受现实的,小楷,我也不希望她死,但是怎么样才可以留住她呢
林楷看着奶奶咧了咧嘴,费力地用嘴唇把蜂蜜抿进去。
她吃得很慢,好像知道自己时间不长了,对这个世界任何一样东西都很留恋。
林楷也许能明白瑛子是什么意思。
时间快到头了,要等着死神把自己带走,能拖过一天,拖过两天,但谁都脱不开死亡。
他无能为力,也束手无策。
老旧的电视机里放着最近几天的天气预报,后面连着几天都是缠绵不断的小雨。
两天后,老太太没有了呼吸,村里那个郎中来看,瞳孔已经扩散了。
所有人期盼的这一刻终于到来,他们惺惺作态地流泪,跪地哭喊,戴白帽,折元宝撒黄纸,然后和着人一块入了棺。
他们请了八仙抬棺人,请人一路吹着唢呐撒着白花花的纸币,从家门走到火葬场。
唢呐的调子吹得心里发凉,路上的人为了不沾这晦气,碰到了就绕道走。
但莫名的,林楷却不想哭了。
他觉得可悲,觉得麻木,好像在这个村子待久了人就会同化,看什么都像是平常。
村子里最有名的厨子来做饭,街坊里几个塑料棚搭着,雨滴漏不进来,饭菜做得很香,戴白帽的人互相谈话,平淡到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宴会。
林楷硬生生咽下这口饭,米饭太硬,硌得喉咙生疼。
林建民当众给了他教训之后,上车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一路开车把他送到淞州高架底下很空荡的地方就把他扔下来了。
一张嘴巴那么能说,手劲儿现在也大,你那么能,有手有脚的给我自己乘车回去。林建民头也不回,开着车就走了。
林楷上了公交车,乘车去了火车站买票回去。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茗州。
这会儿茗州已经不下雪了,积雪不多,地上还有很多滩融化了的水。
程璇给他请的假为期一周,不知道有没有和班里人透露过什么风声,他打开手机,没有人过来打扰他,只有每天坚持和他发着日常的江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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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午餐是大米饭盖饭,青椒炒肉末,学校的菜真的恶心。
天气挺好的,给你把床单洗了一下。
公交车一路乘到家门口,林楷拿钥匙转开锁孔,门打开,江昀围着围裙站在客厅中央,对他笑了一下:主人,欢迎回家。
林楷愣了一下:你怎么进来的?
江昀把桌上的一把钥匙拿出来:你和我说的备用钥匙啊。
林楷想起来之前早就告诉过江昀备用钥匙在哪儿了。
他脸色不太好看,轻轻笑了一下,嘴角扯得有些疼,他舔了一下:这样啊
江昀看着他,忽然伸手捏住林楷的下巴,他仔细看了看,拇指抹过他的嘴唇:这儿怎么破了?
林楷抿了抿:不小心咬到的。
江昀默了默,没有多问什么,去厨房给林楷下面吃。
那事刚发生,林楷扯了扯嘴角,面条吃了没几口就去厨房倒了。
饱了?江昀问。
中午吃太撑了。林楷笑了笑。
江昀知道这是反话,大抵是因为什么事情导致没什么胃口。
那我明天再给你下一碗。江昀说,总要尝出个味来,这面真的挺好吃的。
行,我明天一定喝得汤都不剩。林楷说。
晚上,茗州也没能逃过那场雨,乌云把天空盖得厚厚的,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林楷洗完澡趴在床上,电视机打开调到了戏曲频道,台上唱着《四郎探母》。
喜欢听戏?
林楷回头,江昀没有穿上衣,硬朗的腹肌暴露在空气中,头发发梢没有完全吹干,眼神含笑,有些勾人。
林楷飞快眨了下眼,摇头道:不喜欢,听不懂。
江昀笑了起来,走过来坐到他旁边,呼噜一把他头发:不喜欢听这个干什么?
林楷把电视机关掉,翻了个身仰躺着:那个奶奶喜欢。
江昀问:上次跟你去见的那个吗?
嗯。林楷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好久才说,那个奶奶走了。
江昀愣了很长时间。
我就是有点想不通林楷说。
江昀在他旁边躺了下来,看着林楷:愿意和我说吗?
林楷当然不会不愿意,他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所有都告诉江昀。
江昀听完沉默了,良久吐出一个字:操。
林楷顿了顿:那个奶奶从小就很照顾我,小时候我爸妈不在家,都是和我外公外婆住一起,有时候他们出去了不在家,我就跑到那个奶奶家去吃饭,那个奶奶家有条花狗,我和它一玩可以玩一天。
江昀想象着林楷小时候,应该是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穿着迷你的孩童服装,估计还没邻居家的狗大,在别人院子里和花狗追着玩。
没有家人陪他,他就去邻居家和小动物一起玩,自己逗自己开心。
江昀突如其来地有一些心疼:没有其他人和你玩吗?
林楷愣了愣,垂下眸子:有街坊里有个姐姐,比我大一岁,经常骑车带我去村子里的小店里买小辣条吃,我们玩得很好。
他顿了顿:我以为她一直挺喜欢和我一块玩的,但好像不是。
江昀问:为什么?
我不太明白。林楷说,身边的遥控器硌到他了,林楷把他放到了床头柜上,那天我去找她,她当时上小学了,在家写作业,我去敲门,敲了半个小时才给我开。
她当时好像很生气,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是我瞎想,我和她说,姐姐你去桥边的树下玩吗,那边有人做了一个很大的秋千。林楷忽然觉得嗓子很渴,他咽了咽口水,那个姐姐直接把我推开了,冲我吼,说谁要和你去玩,我可没有你那么幸福然后,把门砸上了。
林楷说完就没再说下去,他到现在都很难理解那个姐姐口中的幸福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说他幸福。
可能觉得我爸挺有钱的,所以就觉得我应该过得挺幸福,毕竟那个时候我爸在别的城市开了好几个连锁的店。
林楷说完突然觉得很好笑,躺在床上眯眼笑起来了。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一下一下敲击着窗户,叮叮咚咚,都说秋季的雨是冻雨,下了没几场就要入冬了。
江昀撑着坐了起来,低身看着他:会觉得难过么?
林楷手指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搓着:你猜。
江昀眼眸动了动,没有说话。
林楷笑了起来,表情和往常一样干净,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江昀觉得心脏被针扎了,一个角尖锐地泛着疼。
他在想,是不是林楷经常这样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不然为什么可以炉火纯青地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
以前陈叙阳告诉我,如果想起来会让人觉得难受的东西就别去想,一感觉到自己的思想可能快跑偏了,就赶紧把他拉回来。林楷慢慢地说,我拉不回来,陈叙阳就在我旁边说相声,所以每一次想不开心的事情,就总感觉脑子里有一个陈叙阳,拽着我的思想悬崖勒马似的,不允许它们跑偏。
江昀看着他,轻轻皱眉:为什么是陈叙阳。
林楷抬头看着他:也可以是你。
江昀低下头,视线落在了林楷受伤的嘴唇上。
林楷没有察觉,轻轻用脸蹭着他的胳膊:今天我爸在那边发火了,大家心情都不好,我还没调整过来,别醋了。
你爸发火?江昀顿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
林楷没有说话。
一股心疼又窝火却无能为力的情绪涌上江昀心头,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林楷的唇。
所以这个江昀摸着他的嘴唇上的伤,他打你了么?
林楷没有说话:
他从来没有主动把那些事真实地告诉过谁,他觉得无用,说出去了又如何,主意再好也买没地方可使,大部分人也只是听个乐子,转瞬就忘了。
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同福可同享,真到有难有悲的时候还是得学会自己受着。
林楷好像一直很孤独。
那种孤独好像和江昀很相似,他们可以和周围的人关系很好,却走不到心里去,一边封闭一边又渴望有人可以靠近他,代替父母弥补幼时他们不在身边的亏欠。
江昀眼睛里隐忍着心疼,紧紧盯着林楷微软的唇:他经常这么打你。
林楷只是笑了一下,当作默认。
承认这件事很可怕,他不敢说不敢提,把最可怕的事压在心里十多年无人问津。
林楷心里清楚地很,自欺欺人没有用,时间磨灭不了它存在的痕迹,它形成了一块人人不可触及的雷区。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他们站在彼此的眼睛里,任凭窗外的雨淅淅沥沥鼓点似的敲在他们心上。
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林楷吸了下鼻子,偏开视线,起身走向阳台:我去把窗户关上。
林楷,江昀喊住他,他沉默良久才道,扛着不累吗?
林楷顿住脚步,鼻尖突然酸了。
江昀看着他单薄的后背:你在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