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靖柴不明白李靖樨为何脸色变得那般难看,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像是受到了极大羞辱似的, 怎么唤都不应。他穿得笨重,脚力受限, 根本跑不过她。见她出月洞门后直接上了游廊,只好斜下里往拐角处跑,想在拐角截住她。
谁知还没走到一半,游廊尽头就走上三个人来。头一个手长脚长的薄衣青年兀自在前头信步走着, 似是引路又似是非引。身后两个人一个搀着一个,和他隔着五步距离,脚步略有些赶。凭小侯爷的判断,那个被搀扶的魁梧汉子应该有病在身。他裹着同样笨重的狐裘,走一步能喘三步。脖子里还围着两三道围巾, 边沿遮到了鼻子以上, 掩住了半张脸。搀扶他的人看起来是个瘦高个年轻人,同样围了两圈围巾,勉强盖住了下巴,手上戴着一副灰色的的手套。
眼看两个人与前头青年越拉越远,瘦高个明显有些急了, 刚要出言提醒青年走慢点, 被他搀扶的汉子有一个明显的阻止动作。瘦高个无奈只好继续搀扶着那人往前走。吴靖柴注意到那瘦高个年轻人左手的动作有些怪异,似乎也有疾在身。
他的目光完全胶着在了那两人身上, 倒是忽略了李靖樨行走的方向正好和他们撞个正着。
李靖樨迎面而来的时候, 那个有伤在身的魁梧汉子, 身形略微一怔。旁边人也是迅速地低下头去,把下巴缩进了围巾中,侧身让道一边。
那时,吴靖柴已经靠得近了,居然觉呢这两个人有些似曾相识。而李靖梣全程黑着脸,根本没有注意到,依然自己走自己的。他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疑问,先去追人。
游廊上的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俱是揣摩不定的神色,尤其是那年轻的瘦高个,眼珠高频率地转了转,似在思忖什么。眼见前头人停下了,抱着胳膊侧立在廊下,似在看风景,虽一字未表,却是在等他们的。早已习惯了他沉默的二人,又转回神思,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转了两个弯角,绕了三道门,进了第二进院落,入目是一片梅花林。鲜红点点,夺人眼目。梅花林前头是一个半月形状的湖,湖上结了冰,冰上覆了残雪。湖上有座曲折的白石桥,直通对面的二层水榭。水榭前半部分以木柱悬空立在水中,上下两层都有木雕长廊,搭配斜式的美人靠,样式非常古朴典雅。
那青年先沿着石桥往水榭去了,剩下二人便立在桥的这头等待,不时打量四周的景致。不一会儿,青年就从长廊里出来,朝二人略一点头,两人便往水榭而去。
清圆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幕,眼神询问那青年,这就是那两人?那青年正是向暝。他点了下头,清圆忙催促道:“快进去,看他们提什么要求?”
内室里,隔着一红一翠两道珠帘,一人安稳坐在北面的青榻上,手枕旁搁着一本夹着签纸阅到一半的书。微微垂眸注视着手上那张泛黄的纸笺,眼波随着飘到纸笺上的香烟缓缓流动。纸笺上有两行可见斑驳的字,末尾盖了一枚亦是斑驳的牡丹印,因年代太过久远,字和印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仍能看出那是自己曾经刻与某个人的牡丹印。
她抬起头来,看向帘后的二人。问道:“你们是费衷的后人?”
那年轻的瘦高个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不由一动,站出来道:“费衷正是先父。”
帘后传来一个很轻的,“哦……”
“你来可是有要事?”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股天然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原本还有疑虑的二人,顷刻间缓解了脸上的紧张。
那瘦高个拘着手道:“先父临终前曾嘱咐在下,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就拿着这封牡丹印去景阳找一位李夫人,求她帮忙,必有回应。七天前,晚辈按照纸上的提示到了景阳,找到了百花林,把这牡丹印交给了一个守林的老先生。他说夫人现在不在百花林,要晚辈到卫阳去找一找,就给了晚辈这个住址。晚辈现在的确有事相求,还望夫人能够出手相助。”
说罢掀袍跪了下来,抱拳恳求。
气氛沉默了一阵,原先引路的青年抱臂站在两面垂帘之间一动不动,像个雕塑似的。
过了一会儿,帘后又响起那不冷不热的声音,“你且起身吧,尔父,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的要求,只要我可以做到,必会帮你。”
瘦高个心中一喜,“多谢夫人!”站起身来,转顾那裹着狐裘的汉子,道:“这位是晚辈的义父,亦是先父的过命之交。晚辈听先父提起,夫人医术高超,有起死回生之术,晚辈希望夫人能治好义父的伤。”
这时那汉子微微咳喘了一声,显是受伤不轻。帘后半天没有动静,不久另一个有别于方才的苍老声音道:“你真的打算把这绝无仅有的机会让给他人啊?”
中年汉子又喘了一声,余光慢慢斜视着瘦高个。后者并不与他对视,看似不在意地一笑:
“是晚辈疏忽了,请问夫人,这牡丹印的效力是否可以转让?”
“自然可以。”
“那就请夫人为义父诊治吧!晚辈绝不后悔。”那汉子闻言缓缓地闭上眼。
“给他搬张榻椅。”向暝依言行事,去后面搬了张榻椅过来。瘦高个扶着那汉子缓缓入座。
“多谢。”汉子拘了拘手,因为动作转换挤压了伤口,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掀开腹部,查看伤口,有几寸?”
“是!”向暝按他躺下,掀开他的狐裘和里衣,腰上缠了厚厚的绷带,中间部位已经被血迹洇红大片。清圆从帘后递了剪刀来,向暝小心剪开绷带,将看到的景象一一报与帘后人听,“伤口位于肚脐上三寸,长四寸,周遭参差不齐,且有扩散似的黑斑,似野兽撕咬后中毒所至。活到现在没死,算他命大!”
“如何受得伤?”
“我们去北疆的路上遭到一伙强盗抢劫,伤我义父者武功高强,爪牙锋利,如猛虎一般。而且爪甲里暗藏毒粉,要制我义父于死地。幸而我义父警觉,随身携带家传解毒丹,每□□出毒血,不过,因为毒性实在太强,毒气仍旧往上蔓延。希望夫人能全力相救。”
听完了事情经过,江后若有所思。随后从座前展袖站起,转身下了踩凳,往侧室去了,留言道:“把他抬进来吧!”
那瘦高个见她答应医治,松了口气。抬人进去的时候,左手动作明显有些笨拙。清圆不疑有他,帮抬着椅榻另一边,只向暝盯着他那只戴了手套的左手,微微皱起了眉头。
把人扶到榻上后,瘦高个对那始终背对他,被隔布帘遮挡了上半身的女子身影抱拳道:“有劳夫人了,在下还有车马装备滞留于外,先离开一步,安排一下!”
“去吧,向暝带路!”
“不用了,路我已经很熟了,就不劳烦兄台辛苦了,我去去就来,告辞!”
待他走后,向暝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那人看他的目光一直躲躲闪闪,显是在避讳什么。他不放心,给清圆用哑语做了个暗示,静悄悄地追了出去。
那瘦高个正是费从易。而他带来的人却是定国侯涂远山。自他削掉岑杙双掌后,自己也损失了三根手指,还被好几路人马一起明追暗捕。知道呆在京城迟早露陷,他连夜逃离了京城,想去北疆暂避风头。谁知半路正巧遇上涂远山遇伏,他挺身而出救下涂远山一命。但涂远山已经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他预感到这是一场大阴谋,有人想借涂远山的死整垮涂家。如果没了涂远山,整个北疆就会大乱,而他即将失去最强大的倚靠。仕途基本会被宣判死刑。因此才不惜动用家传之物,也要保住涂远山的命。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那个人,他们竟然是一伙的。想必岑杙也正这里疗伤,那么李靖樨出现在这里就很好解释了。真是冤家路窄!
李靖樨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吴靖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费从易从不放过任何可趁之机,是故找了个由头溜了出来。摸黑往李靖樨可能离开的方向寻去。
向暝虽然武功胜于费从易,但论狡猾程度,还是稍逊一筹。跟了两刻钟,人竟然被他跟丢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的确鬼鬼祟祟,有事隐瞒。
费从易回来时,已戌时三刻,天完全黑了。从帘间望去,涂远山已经坐了起来,自己能够一圈一圈地围裹纱布。在腰侧打了个横结。他心中一喜,掀帘进入,“义父,可是好多了?”
那汉子点了点头,披上衣服,慢慢起身下榻,朝一侧躬身行礼,“夫人救命之恩,涂某无以为报。日后如有差遣,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费从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左侧,还是那女子的半边身影,正在香炉前焚烧什么。他定睛一视,焚烧的正是先父留给他的那封牡丹印,心里不由一紧,有一丝不甘的神色慢慢消融在火光里。
二人离开宅子的时候,涂远山问:“你刚才去了哪里?”
费从易目光微微一闪,“孩儿去安排了马车。”
“真是这样吗?”
“义父且回客栈再说,孩儿会详细禀明。”
涂远山狐疑地望着他。费从易故意岔开话题道:“对了,孩儿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两个人边走边讨论墨阳,蜀东两地钱庄被朝廷取缔的消息,孩儿隐约听见和归云钱庄有关,还有‘禀报庄主’之类的字眼,然后,两人就敲门进了刚才那所宅子。”
“归云钱庄?”
“是的。”
归云钱庄是玉瑞最大的钱庄,庄主由归云家族世代相传,是一个比皇室还要富有和神秘莫测的家族。有传说,他们本来就是皇室,是皇帝在民间的代言人,所以能在三百年玉瑞盛衰中始终屹立不倒。
费从易初听时,突然意识到那位夫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归云庄主。难怪父亲说她不仅医术高明,而且权眼通天,可以帮他解决大部分难题。他起先多有疑虑,现在想想,如果是真的,未尝不可惜。
涂远山这次的沉默比前几次都长,“看来这次,朝廷是动真格的了。”
“义父……”
“我涂家人向来恪守祖宗遗训,凡子孙后代皆镇守北疆,效忠朝廷,不降夷敌。永不作乱,永无二心。没想到君王会猜忌至此,狠下杀手,实在让人寒心。”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义父,还击吧,他们非要置义父于死地,犯不着让他们称心如意。”
“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定人心,明日我们就启程返回北疆!”
“是!”
“岂有此理,现在只要朝廷动兵就拿我们归云钱庄开刀。上次狼山平叛,咱们出钱又出力,最后非但没讨着好,还被污以资敌,取缔了墨阳和谷阳两地的生意,损失不小。”
“是啊,上次朝廷尝到了甜头,这不又来了吗?这已经是今年钱庄被关闭的第十二家分庄了,长此以往,归云钱庄岂非不复存在?”
“哼,谁不知道现在国库缺钱,咱们钱庄树大招风,被宰是意料中的,可是也不能太过分了吧?”
“就是!”
正堂里,李夫人还未现身。两位副庄主已经砸着巴掌提前抱怨开了。清圆先进了来,“两位庄主久等了,夫人一会儿就到。”
“哦,有劳姑姑了!”
两人连忙起身施礼,话音小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两人双双告辞。清圆帮神色疲倦的夫人捶了捶肩,“累坏了吧,今天一整天都是这事儿那事儿,都没停下来过。”
那人揉了揉眉心,“我托人寄出的信有回音了吗?”
“目前还没有。”清圆试探道:“连续三封牡丹印信石沉大海,如今蜀地、淮阴两地的钱庄又被取缔,莫非这个皇帝真的在打钱庄的主意?”
“多半是了!”
“真是奇怪!他竟不知其中玄机?何须一个个取缔?本来就是为他服务的,怎么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也是我疑惑的……?”
“……别想了,想多了伤身。”
“嗯,陪我去看看那位脾气大的小友吧!”
清圆闻言忍俊不禁,“这位小友脾气收敛了许多,不再随便顶翻东西了。”
“真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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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了小伙伴的提议,修改了剧情。
1.删掉涂远山借钱情节,改为治伤。
2.增加向暝疑心环节,还有费从易欲抓李靖樨情节。
3.细节修改。删掉的情节会在后面补上,加在这章感觉有点拖慢剧情。未来酌情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