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时间越来越长了, 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徐徐的夜风盈满她宽敞的衣袖, 带来一股深切的寒意, 也推着江中的牡丹花灯往一个方向簇拥。
“诶,它们都吹跑了!”
正坐在岸边看岑杙点灯的樱柔, 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没事儿,还有呢!”岑杙用手护着蜡扦儿,等这阵风过去,抬脚跨上水岸, 把事先摆在那儿的牡丹花灯拿起一盏,点上蜡烛,托到樱柔面前。
“来,许个愿吧!”
“许愿?”樱柔诧异地眨了眨眼。
岑杙笑着解释:“在玉瑞,每逢圣慈节, 家家户户都会在临水处点放花灯, 向花神许愿。传说只要这一天许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的。”
“花神?”樱柔若有所思,旬又恍悟,“我听爹爹说起过,你们玉瑞历史上有位很有名的太皇太后, 传说她是花神转世, 特地下凡造福玉瑞的,莫非花神就是她?”
岑杙微笑:“不错, 今日正是她的诞辰, 咱们纪念一下总没错的。”
“但是你放这么多花灯, 不怕花神觉得你太贪心吗?”樱柔望望湖面漂满的花灯,以及岸上还未放完的十几盏,对她的撒愿行为持保留态度。
岑杙理直气壮笑道:“我从小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无本的买卖,不做白不做,不做是傻子。”
樱柔永远吃惊于她在占便宜这件事上的坦然,而当王储时一向以廉洁奉公著称自己竟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好像和她在一起,她的原则和底线总是不自觉地动摇。
“你可真——”
“真什么?”
她无奈地笑起来,道:“——真不愧是个狡猾的奸商,连和神仙许愿都要讨价还价。”
岑杙撤手回来,把花灯夹在肘间,有点好气道:“呵,你是不是不想许愿了?还许不许?赶紧的,快许!”说完又把花灯递过来,催她。
樱柔不跟她计较,双手合十,对着花灯静静许愿。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好了,我许完了。”
岑杙见她如此虔诚,好奇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笑了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岑杙“嘁”了声,见她要站起来,忙伸手扶着。慢慢跳到岸边,蹲下来,亲手把花灯放在水中,轻轻拨了几下水。小小的灯船们便划开水面,向远而去。汇入红红点点的光明中。
正和顾青在另一边放花灯的吴靖柴,见此场景,冷笑数声,眼不见为净。
晚宴开始,江后从楼上下来,见着一群早已恭候的小辈,心情也愉悦了许多。示意大家都坐,不必拘礼。待所有人入席后,岑杙发现江后和向暝之间的位置是空着的。心里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江后问清圆,“几时了?”
“快到戌时了。”
“看来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先开席吧!”
“是。”一行人便举杯开席。只岑杙像有心事似的,沉默不语。
“今日请大家来,是有件事要宣布。”
众人皆停杯静听。
江后平和地注视着众人:“明日你们将启程,我就不远送了。与各位萍水相逢,时日虽短,胜似故交。借此机会,想和大家道一声别。明年今日,此楼已空。望你们多加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岑杙没想到她会突然离开,有些错愕,惊问:“夫人要走吗?”
“是。”
“要去何处?”
“外出游历日久,是该回去了。”
“为何这么突然?”
岑杙想起日间在水榭前所见之人,怀疑江后今次离开,与此人造访有关。毕竟她刚在京畿买了一处大宅,似有长居的打算。
江后笑道:“原本已计划多日了。我本因寻人而来,寻着不到,自然要回去的。”
岑杙了然,“夫人是要找曹侯一家吗?”她还记得向暝第一次登门拜访时,便是向她打探北宅那户人家的消息,而北宅前一任户主,正是之前遭贬斥离京的曹侯。因而热心道:“据我所知,曹侯离京后已返回故里,目前正定居江阳,夫人如果想要联系曹侯,我或许可以助夫人一臂之力。”
江后和煦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获知消息,业已心安,不愿再生事端。”
岑杙了然,想到大蛮山路远,关山难越,不免怅惘,“下次再见夫人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江后淡淡道:“只要有缘,一定会再见。何况,你还欠我一首曲子呢!”
岑杙没想到她还执着这件事,放在以前,莫说一首曲子,就是十首八首又有何难?可是现在,她执笔都困难,如何还她一首曲子?此事怕是万万不能了。
起身斟了一杯酒,在众人的直视下,执意将酒杯斟满,颤着手端起来,遥向江后和清圆道:“夫人,江奶奶,向暝兄,岑杙遭此大劫,幸赖你们出手相救,方能保全性命。如今离别在即,我也没有什么能报答各位的,谨以此酒表达我的心意。你们的大恩我会永远铭记在心。将来夫人如有驱策,我岑杙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报答诸位的恩情。”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抬臂饮干杯中酒。数月未识酒味,竟被那辛辣的气味呛出了眼泪。
清圆忙劝道:“好了好了,你的心意我们都领了。只此一次,下次再不许了。才刚好一阵,就开始贪杯了。小小年纪,莫要因酒事伤身!”
岑杙颔首表示接受教训。
江后与清远对视笑笑,“别不服气了,清圆说得对,等你将来好了,便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
“我没有不服气……”岑杙觉得冤枉,想解释。
这时,小侯爷突然站起来,伸长手把她酒杯摘下来,不耐烦地顿在了桌上,
“不能喝酒就不喝,逞什么能!”
虽然表情很臭,到底是出于关心。岑杙也就没说什么。倒是坐在中间的樱柔,疑惑地瞥了他好几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
小侯爷对这位人前只讲鸟语的异族女子没什么好感,当然也没什么实质的恶意。他针对的只是岑杙一人。自认和她交流不上,一般也就视若无睹。此刻莫名被重视,自然也要拿出被重视的样子。
但是樱柔只是感到有些奇怪而已,而且并不准备把这种感觉告诉旁人。面对吴靖柴的质询,她只是一笑了之。
小侯爷有点自讨没趣,“嘁”了一声,独自喝闷酒。然而却越喝越闷。旁边坐了樱柔和向暝俩闷骚葫芦,他正好夹在中间。左右无趣。想找对面的顾青,但她的目光全程胶着在岑杙身上,哪还有余地留给他。
想想挺心酸的。极度郁闷下,他又转回到了樱柔这里。
“喂,听说你是蓝阙来的?”
樱柔看了看旁人,才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狐疑地应了声。
“嗯。”
“哟,原来你听得懂中原话?”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带点暗讽的意思。樱柔觉得挺莫名其妙的,选择不回答。自认至少在公开场合,她一直入乡随俗地讲中原话,不知他从哪儿得出的结论。
但这一点不妨碍小侯爷继续自来熟地发挥,
“听得懂话就好。怎么你长得一点不像蓝阙人?”
樱柔愈发好笑,反问:“你认识所有蓝阙人么?”凭什么说她不像蓝阙人?
吴靖柴早就先入为主了蓝棉杲那张高鼻深目蓝眼睛的脸蛋,对比眼前这位,没一点儿相似之处。眼前人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珠,两条月牙形的细眉,白皙的鹅蛋脸,鼻梁纵然比常人稍翘些,但也没有高到左眼不见右眼。头上梳一朵娴雅的流云髻,身上裹一件轻渺的罗纱衣。粉红裥裙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膝前。唇红齿白,姿身曼妙。如果不提,根本没人想到她是异族人。但这确实也不代表所有蓝阙人都长一样。
“可你确实很像中原人!”他托腮道。
樱柔没有正面回应,只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说完,目光不经意瞥至一旁,那人正与自己的妻子促对漫谈,似无心过问这边,心中不由遗憾。
吴靖柴留意着她的神情,心内嘁了一声,满是不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听说你们蓝阙是女尊男卑,为什么你不呆在国内,反而不远万里跑到玉瑞来呢?”
他以为,她要么不回答,要么会刻意回避那个预想中的答案。毕竟做贼心虚么。
可是事实截然相反,她很坦率称:“我是来寻人的。”
“哦?寻人?寻谁?”
吴靖柴不怀好意地瞟了眼岑杙,暗忖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樱柔神色始终淡淡的,投映在语言上,便是听不出一丝波澜的浅叙,“寻找父亲生前在中原的亲人。”
这个答案显然超出了小侯爷的预料,他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问:“你父亲是中原人?”
“嗯。”这位昔日的蓝阙王储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举着对小侯爷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一次问完罢,我们喝一杯。”
小侯爷楞了一下,她这样坦白,反而不好再问了,再说窥探人家的私事,也不是他的初衷。执起桌上的酒杯,和她一碰,算是应承,“好,没有什么比喝酒更痛快的事了!我先干为敬!嘶啊!这酒可真烈!”
“自然!这是上等的女儿红。”樱柔轻飘飘说着,又给他斟满。
岑杙一面吃着顾青给剥得虾仁,一面用余光瞥着二人对饮,始终面不改色。倒是顾青担心樱柔脚伤未愈,好意相劝,却被岑杙暗中阻了。心生狐疑。
酒至半酣,众人皆已微醺,小侯爷突然神色激动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要给众人舞一回醉剑。江后看着,不好驳他的意,便许了,暗中示意向暝保护。
而此时樱柔借故离开一下,岑杙顺势道:“我扶你去。”至看不见的假山石后,岑杙放她在一颗岩石上坐下,哂笑道:“我竟从来不知道,你酒量这样好,连饮十数杯都不倒的!”
樱柔知她在调侃,轻“哼”了声,胳膊缩回袖中,双手内外合力,开始拧湿哒哒的袖子。原来她的酒都喝到袖口里去了,这是她从小的计俩,与人喝酒推搪不过的时候,干脆就往袖子里倒。反正袖子最宽敞了,盛几杯几乎不是事儿。不过以往都是被迫行事,像今个这么主动却是第一次。大概是觉得被人冒犯了吧,一向只有被人冒犯,她才会反击的。
深谙她这点小聪明的岑杙,觉得挺好笑的,还有点同情被蒙在鼓里喝高了的吴靖柴。心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寻思像她那样死心眼的人,就不会想到这样好的法子,只会傻乎乎地逼自己埋头顶上,所以,她的酒量才那样好。
一阵凉风吹来,樱柔打了个极轻的喷嚏。岑杙回神,忙褪下外氅,递给她,“穿上吧,免得一会儿得了风寒,我去跟夫人说一声,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好上路。你留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先别去,陪我坐会儿。我……胃里有点难受。”
樱柔的声音很虚弱,岑杙犹豫了一下,想到她终究是喝了酒的,便坐了下来,轻轻道:“你没事吧?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她摇摇头,冲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勉强,还带着落寞。抬头仰望着如悬炉一般压抑暗淡的夜空,细细地匀出一口气:“阿诤,你说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变心呢?”
岑杙定住,没有说话,有点紧张地扣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