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桓身子歪歪地靠在软枕,一手提酒壶,一手捏小杯,侧壶倾酒,酒满瓷杯,杯举贴唇,唇引酒入。
他斜睨着站在书架前背对着自己谢宁,懒洋洋地嗔道:“这大年夜的,放着个翩翩公子在炕上你不管不顾,非要对着那枯燥无味的丹卷,大煞春光啊...”
谢宁将手上的书放回架上,转身走向王桓,走到炕边探身,夺过他手上酒壶摆在炕桌上,板着脸,说:“你不是不能饮酒吗?”
王桓倒起了兴致,他又提过酒壶,往小杯里倒满,递到谢宁面前,笑着说:“哎,现在好了,连小王爷也管起我来了,还是当年当疯子的时候自在啊...”
谢宁别过脸,略生气地说:“说了让你别叫我小王爷!”
王桓见谢宁面带愠色,越发觉得有趣,将酒一饮而尽后,砸吧砸吧嘴,靠到谢宁后背,下巴垫在谢宁结实的肩上,蹭了蹭,眯着眼,笑意盈盈地问:“您这到底在恼什么?怎么这天下间人人能唤一声小王爷,到我这儿就成禁词了?”
谢宁心里微恼,往旁不耐烦地移了移身子,王桓脑袋顿地从他肩上顿然掉下。
谢宁低声忿忿地说:“旁人唤我小王爷,那都是毕恭毕敬的,可你那声小王爷,跟在春熙楼唤玉嫣姑娘似的,没点儿正经!”
“哈哈...”王桓忽然大笑,“我们小王爷竟拿自己跟这怡都第一雅妓相比哈哈...小王爷,您在我心里,可不是这分量的呀...”
王桓说着,又想蹭到谢宁肩上,谢宁却闷哼一声,骤然站起,顿步走到廊下,双手负在身后,仰头看着零星飞雪。
王桓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被子,偏头看着那玄衣少年的背影。月光穿杂在纷扬细雪里,落在少年身上。
他无端摇头苦笑,也不知道这良辰美景,在接下来的风雨之中,自己还能看多少遍。
已到子时,随着两声“嘭嘭”响,远处的夜空中忽然炸开了明亮的花火。那烟火一瞬间燃亮了黑夜,又在刹那消逝,然后又一朵烟花炸开,此起彼伏,不尽绚烂。
烟辞旧岁,花迎新载,旧岁难辞,新载不迎。
谢宁站在廊下,抬头看着,王桓坐在炕上,也抬头看着。
“子徽。”谢宁忽然有些沉重地喊道。
王桓又一觥筹入肠,渐已微醺,他鼻音沉沉地回道:“嗯?”
“过了春,你随我一道回淮南吧。”
王桓正斟酒的手摹地停在半空,另一只手将白玉瓷杯捏紧,他原本涣散的目光忽然聚拢,片刻后却又放下酒壶酒杯,低头笑了笑,说:“怎么?小王爷这是怕我在怡都这种烟花之地会给旁人勾了魂,要将我带去南蛮双宿双栖了?”
谢宁这次却没有恼怒,他低头转身,走到王桓身边坐下,盯着小桌子,沉沉地说:“今日太后发了话,让我们越了这冬便迁回淮南封地。”说着竟苦笑,“也是,这怡都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怎能容得下两家姓谢的。”
王桓心中自是了然。
谢辽原是先帝谢逢的亲哥哥。当年典朝典怀王昏庸无能,中原四境地方大小诸侯群雄并起,西北柔化又自立称王,天下硝烟四起,民不聊生。
当时还只是一方藩王的江允王谢逢,携自己弟兄族人,收尽天下英雄才子,平烽烟,定朝廷。
自此改朝换代,谢逢称宣文帝,定都怡都,年号嘉荣。又分封功臣,特别是这位一直在自己身边替自己冲锋陷阵的大将军谢辽,封地淮南,却加封定国大将军,让其留在怡都,执掌中央军营。
历代乱世成雄的君王,往往都难逃安乐渐昏庸的命数,文帝晚年,朝中势力分伐,世家争斗暗涌迭起。
如今文帝已去,太子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实权皆收于许卓为之手,且不论太后与其之间相互勾当之闻所谓真假,新帝上位,以巩固自己的权势,第一步往往都是清君侧。
谢辽,是这个君侧,王桓清楚,他爹王砺,也曾是这个君侧。
谢宁见王桓一直不说话,他皱了皱眉,问:“怎么?你这是舍不得你的玉嫣姑娘了?”
王桓哈哈大笑,道:“好呀!如今连我们小王爷都学会挤兑我了” 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手却不稳,酒洒在炕桌上。
谢宁最看不惯他这幅玩世不恭的模样,明明说着正经事,却非得吊儿郎当的,他一手夺过酒杯往地上一扔,板着脸不说话。
王桓轻轻摇头,笑了笑,轻叹一声后,挪到谢宁身后,双手从后将他环抱住,下颌架在他肩上,腻腻地说:“好啦...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等迎了春,我跟您走就是。”
迎了春,那些刀子,也该磨好了吧。这时候,也轮不到自己借此言他了,这怡都的风雨,也不容一人安然离开。
二人直到三更才入睡,谢宁却在五更天便起身离开了。大年初一的,还是得与家人一同迎新。
王桓自一年前从阎王殿里捡回小命后便一直难以入眠。早在迦蓝塔养病的时候,寺里的高僧白遗大师曾经说,心不宁,何以神清。
当时王桓还打趣地说:“我心里哪儿不宁了?我这心里全是宁。”
白遗顿时满脸铁青,袈裟一拂,愤然离去。
这原本刚微微入眠,谢宁起身惊动,王桓醒了醒; 接着门外鞭爆噼里啪啦,他的双眼已睁开,直到青樽扯着嗓子在院子里边往里跑边大喊“公子!我给你拜年来啦!”,他顿然掀开被子坐起。
因为一晚没睡好,刚入睡又被吵醒了,王桓只觉双眼干涩刺痛,微微睁开后又合上。
青樽兴高采烈地跑进屋里,王桓似乎还能听到他手上提着的母鸡的咯咯惨叫,青樽边跑边兴奋地说:“公子可别赖床了!俗话说开年争头彩,公子您要再睡...诶诶诶你谁啊!你怎么...喂!”
王桓两眉微皱,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青樽的惊呼中隐约夹着一阵踏实稳重的脚步声,还没等到他转头看过去,那脚步声已经踩到他身边。
“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那人声音粗犷,一来到王桓身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青樽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边对着那人焦急喊道:“你这人怎么能随便闯进别人家...”
王桓却将手伸出帐子,随意挥了挥,说:“无妨,这位是我朋友,你先下去吧。”
青樽无果,满是不放心地又瞥了那人两眼,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又回头小步跑到王桓身边,警惕地瞅了瞅那人,匆匆忙忙地将什么塞到王桓手里后才跑了出去。
王桓低头眯眼看向青樽塞给他的纸条,眼神中蓦地闪过一丝明光,随即又懒洋洋地伸手将那纸条丢进了火炉里,隐约还能看见“秦挚”二字。
那人三十有余,身段颀长,孔武有力,浓眉大眼,身着黑色软甲,一身浩然正气。
王桓微微抬头朝着那人笑笑说:“我就算不跟你说,你连大统领不也是认出我来了嘛?”
“你都不知道昨晚我在殿外见到你时我都下了一大跳了!”连秋瞪了王桓一眼,顿地一屁股坐到垫上,单只手臂架在床榻边,仿佛还心有余悸地说,“我昨晚真给你揪心了一晚上,你说你要给谁认出来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你救出来...”
王桓每每瞧见连秋这幅与他形态格格不入的神情他都忍不住想笑,他连忙佯作正色打断道:“这云片糕,你知道怡都哪家做的最好吗?”
连秋怔住,莫名其妙地看向王桓,说:“你怎么忽然又想起云片糕了?”
“忽然想吃。”
“这云片糕当然只数矜珍堂啊,”连秋挠了挠头,困惑地说,“你要想吃我明儿就给你买来好了,不过说来,这矜珍堂的云片糕,我敢说,整个中原里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矜珍堂?是简中正表亲开的那铺子?”王桓微微蹙眉问。
“啊对!就是简中正的那家,”连秋说又正想滔滔不绝地说上一番,却忽然停住,歪头看向王桓,问,“你这是怀疑当年的事儿还跟简中正有关?”
王桓沉重地凝视了连秋双眼半晌,连秋都快要给他看到起一身鸡皮疙瘩,王桓忽然“噗嗤”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说:“我真的只是想吃云片糕而已,你这都想哪儿去了。”
连秋怀疑地又觑了他两眼,撇撇嘴说:“我瞧着你刚回来的,还是先好好安顿下来吧,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操之过急,你有什么需要的就来跟我说。”
王桓笑着摇摇头,又道:“你别再来见我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连秋好像继续争论什么,可见王桓说着又难受地狠咳两声,脸色越发的苍白,他略显痛心地说:“行吧,你说得我照做便是了,可你这也得注意身体啊!你这刚能下床走走的就别太操劳了...”
连秋说着,王桓边微笑着不停点头,就算连秋在一根筋,他也知道王桓这是在送客了,便不做多留,又跟老妈子似的嘱咐一二,才不舍离开。
怡都确实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王桓在迦蓝塔一年中,虽然将近一半时间都是半醒半沉的,可也没有觉得多有不适。但这不过刚到怡都半月,旧病便一直反反复复,每次祁缘进来替他看脉,那双眉都蹙得跟两条毛毛虫在斗殴似的。
连秋走了之后,他便是一睡睡过了大年初一初二,青樽特意给他熬制的鸡肉淮山粥他也只是吃了两口,剩下的都在青樽一脸难色之下落到了祁缘肚子里。
直到初三当晚,月明星稀,天清无云。
王桓才觉精神爽利些,打发了青樽回家后,一个人披着锈红狐绒披风站在院子的梅花树下,手中握着手炉,仰头看着。
树上的红梅还在含苞欲放,一朵朵将自己的洌艳藏好,只待时机绽放。
王桓正看的出神,屋后忽然传来一股烧焦味,他缓缓转头顺着味道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阵白烟随风吹向自己这边,巷子里忽然有人惊呼:“起火了!”
王桓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反而格外的平静,他偏了偏头,嘴角扯起了一丝冷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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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平平无奇复仇权谋文
(我加油,你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