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桐忍不住歪头,在爱人唇上吻了吻。
哪晓得,刚刚从对方的唇上离开,便听得一个破锣嗓子的呼喊传来:二公子
原本沉浸在这罗曼蒂克氛围中的两个人,都是被吓了一跳,齐齐转头循声看去。
这破锣嗓子不是别人,正是沈玉桐的贴身小厮阿福。
阿福的嗓子跟破锣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这会儿不知是遇到什么事,似乎是激动得变了调。
阿福虽然跟着自家少爷在英吉利待了几年,但该开窍的地方仍旧没开窍,他晓得自家二公子与小孟关系好,遥遥看到两人抱在一起,甚至脸都贴在一块,仍然以为两人是在窃窃私语什么事,完全没作他想,倒是衬得沈玉桐有点做贼心虚。
待阿福气喘吁吁跑过来站定,沈二公子一本正经问:什么事?
阿福伸手往工厂方向一指,上气不接下气回道:二公子,刚有人来送口信,说仗打完了,浙江司令接管了上海,龙家也要回上海了。
什么?沈玉桐站起身,他想过浙派会赢,但没料到这么快,浙江接管了上海?
阿福点头:是,听说龙老爷马上要被委任淞沪警察署署长。他见自家少爷眉头轻蹙,试探着道,这应该是好事吧?
沈玉桐不置可否,小龙是他好友没错,但撇去这层关系,龙家父子是什么人,他们回了上海,掌了权是不是好事,还真不好说。
他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孟连生,只见孟连生也是浓眉紧蹙,仿佛是冥思苦想着什么。
小孟,怎么了?
孟连生仿佛是忽然被他唤回神一般,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想如果龙少爷回了上海,是不是会经常找二公子你玩?
沈玉桐对这个倒是没放在心上,不甚在意道:我与他都不是小孩子了,哪有那么多工夫一起玩。
孟连生点点头,但笑不语。
正说着,忽然一阵脚步声遥遥传来,三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只见十几个穿戎装背□□的大兵,正朝这边跑来。
因为这两日听多了枪炮声,乍然见到这么一群人,别说是阿福,就是沈玉桐都吓了一大跳,孟连生则是将他一拉,挡在自己身后。于是那点惊讶瞬间被抚平,很快冷静下来思考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不用他如何去思考,因为随着这群大兵越跑越近,他已经认出打头的那个大个子青年,正是龙嘉林。
是龙少爷!阿福高声叫道,分明是松了口气。
小凤!龙嘉林丢下身后的马弁们,一马当先冲过来,将阿福和孟连生一把薅开,往沈玉桐跟前大马金刀一站,两只爪子用力握住对方肩膀,满脸激动道,小风,我回上海啦!
他应该是好几日没洗过澡换过衣,灰头土面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奕奕放光,显然是因为打了胜仗而开心。沈玉桐虽然不关心军阀间的纷争,但见他完好无损,也为他高兴,拍拍他的手臂,笑道:恭喜啊小龙!不过你怎么在这里?
龙嘉林松开放在他肩上的手,昂昂头,颇有几分邀功的样子:本来我在松江帮忙处理降兵收编善后的事,但我听说你还在工厂,就赶紧先过来亲自告诉你好消息。我这几日要忙得很,也就能抽空看你一眼。
沈玉桐道:既然这么忙,作何专程来看我,你都回了上海,以后有得是时间见面。
那怎么能一样?我龙嘉林的大事情,必须第一个来跟你分享。
沈玉桐笑说:那可真是荣幸。
龙嘉林杨着眉尾,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咱俩谁跟谁?他似乎这是才注意到沈玉桐身旁的孟连生,咦了一声,颇有些惊讶道,小孟,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客气一笑,回道:我也是听说这边交火,担心二公子在这边有危险,就过来看看。
他说完,一旁的阿福接话道:龙少爷你不晓不得,今早有两个歹徒趁外面乱,偷偷闯进二公子房内想绑票,多亏小孟发现开枪将人打死。
从小到大,龙嘉林跟条鼻子灵敏的大犬一眼,但凡沈玉桐身边出现新朋友,都会让他如临大敌草木皆兵。唯有对孟连生,他那狗鼻子一样的嗅觉,仿佛彻底失了灵。
哪怕对方三番五次对沈玉桐出手相助,在西康朝夕相处三个月,如今更是冒着炮火危险,从租界跑来看沈玉桐,显而易见的关系不一般,大大的不一般。但他似乎仍旧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听了阿福的话,松开沈玉桐,大手往孟连生背上用力一拍,朗声笑道:好兄弟!回头你龙大哥一定好好谢你。
孟连生说:这是朋友该做的,龙少也太客气了。
要的要的,在四川也是你救了小凤,我都记着呢,回头必须得好好谢你。
孟连生笑而不语,是个却之不恭的表情。
龙嘉林看了眼手上腕表,哎呦一声道:我得马上回松江衙署,不然肯定有人跟我爸爸告状,说我贪玩。小凤,等我忙完再来找你。
他对沈玉桐挥挥手,急忙忙地要走,但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跑到沈玉桐跟前,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对方:小凤,我终于要跟你团聚了,我真高兴真高兴!
说完,也不等沈玉桐的反应,仿佛真是兴奋过度,脚下跟踩了窜天猴一样,一蹦三尺高地走远了。
沈玉桐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没注意身旁孟连生表情里的意味不明。
*
龙嘉林前脚没走多久,沈家大公子便到了工厂。
因为电话线路还未恢复,沈玉桉一听到仗打完了,便紧赶慢赶地跑过来。官道被破坏得很严重,汽车颠簸一路,他刚下车缓过气,恰好从海边返回的沈玉桐与孟连打了个照面。
大哥,你来了!沈玉桐快步迎上去。
沈玉桉点点头,眯着眼睛打量了眼他,又环顾左右,问道:这边没事吧?
沈玉桐道:没事。
他是没事,但沈玉桉心中却有点事,因为在他看来,孟连生出现在这里,怎么都有点不合常理。他展眉一笑,向朝他走来的孟连生打招呼:小孟,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彬彬有礼回道:大公子,好久不见。我来南边办事,没想到遇上打仗,就来二公子这边躲躲。
沈玉桐不动声色瞧他一眼,心说这家伙果然是怕大哥,竟然说起谎来。
不过他说谎倒是眼都不眨,看着十分有天分。
沈玉桉自然没从这话里听出什么漏洞,于是刚刚那点狐疑也就消退了,笑着道:是啊,这仗说打起来,连玉桐都没来得及回洋场。
孟连生说:现在仗打完,我也得回去了,就不再叨扰大公子二公子。
沈玉桉道:外头还不安生,这么晚了回去恐怕有点危险,还是等明天早上再走吧。
沈玉桐以为孟连生是故意客气,顺着大哥的话道:是啊小孟,天都这么黑了你回去作何?明天再说。
孟连生却是摇摇头,轻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还带着枪,没什么危险的。上海滩忽然改天换日,码头估计也不大安生,我不回去看着不放心。
沈玉桉听他这样说,便没再留人,点点头道:那你自己当心。
大哥开了口,沈玉桐没了道理强留人,只是心中不免担忧,眉头轻蹙开口:我让人给你准备点水和干粮。
虽然大哥在,他还是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又目送他骑着马消失在黑夜中,才忧心忡忡折返回屋。
见沈玉桉正坐在屋内和阿福说话,他不动声色地将人打量一番,怎么看自家大哥都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如何就让孟连生吓得连夜遁逃他是不相信他所谓码头有事这句鬼话的,坚定地认为是被自己大哥吓走。
沈玉桉听阿福绘声绘色讲完今晨发生的事,抬眼瞧向走进来的亲弟弟,道:你和小孟还真缘分不浅,听阿福讲今早他又救你一回,还拿枪打死了两个歹徒。
沈玉桐点头:嗯,要不是有小孟,我估计已经被那俩歹徒给绑了。
沈玉桉眼睛微微眯起,沉默片刻,又冷不丁问:他昨晚睡你房间?
*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设定时间哈哈
小孟:溜了溜了~~
第55章、第五十五章 龙家晚宴
沈玉桐原本等着自家大哥细问事发时的情况,再不济也是讨论孟连生开枪杀人这件事,哪晓得对方像是杀回马枪一样,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算是明白,孟连生为何连夜逃走,敢情是怕沈家大公子起疑心问他什么。
幸而沈玉桐没那么容易乱阵脚,稍稍怔了下,便笑回道:昨晚一直有炮声,我跟小孟都睡不着,他干脆在我房里聊天。我后来倒是睡了,他估计只在桌上趴了会,不然也不会发现有歹徒如室。
沈玉桉对这个小了自己快两轮的弟弟,不能说是不了解,至少知道他是个坦荡荡的君子,极少会说谎。但也晓得,他要有心撒谎,旁人只怕很难一眼看出。
因而他也不确定此时的沈玉桐有没有说谎。
他看了看对方,最终决定放弃继续追问,只是多留个心眼儿。话锋一转道:你见到小龙了?
沈玉桐点头:专门跑来告诉我他们龙家回上海了。
沈玉桉点点头:小龙对你这个朋友,确实真心实意。不过除了这点,我也瞧不出他还有什么有点。他那个镇守使,哦,现在是淞沪警察署署长的爹,我也了解不多,皆是道听途说,风评算不得好。现在很难说得清,浙江接管了上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玉桐道:我也有这个担忧。现在上海滩的民族工商业,正是发展的时候。经不起折腾。
沈玉桉深以为然地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先观望。说罢摆摆手,走一步算一步,我们自己的工厂先复工再说。
为了复工事,沈家两兄弟,接下来连轴忙了三四天。待忙完之后,沈玉桐才终于回了一趟租界休假,陪了一天老父亲后,自然要去找孟连生。
电话去他办公室,他人不再,听说是去了南市的码头派米,他干脆直接去南市找人。
这场仗虽然也只能称得上雷声大雨点小,但只要开了炮交了火,就必然有人受灾受难,流离失所。
码头上,两条领米的队伍排得老长,衣衫褴褛者占了大半,可见这世道穷苦百姓实在是不少。
沈玉桐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孟连生,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戴着眼镜,将他身上那副老派的温良恭俭让,昭显得淋漓尽致。
沈玉桐弯唇笑了笑,将手中的报纸叠好。这报纸上头版新闻真是立新小孟。
孟连生接手立新到现在,几乎让立新大变样。从前柏清河孙志东在时,虽然几个老板看着都是人模人样的体面人,但整个公司并未摆脱帮派作风,不说码头工人,就说孙志东身边的手下,个个都是黑色短褂,看起来与帮派分子无异。直到近半年,除却孟连生自己不是西装革履就是长袍马褂,俨然已经变成上海滩摩登绅士。他身边人也改头换面,个个穿起了西装马甲,看起来跟洋行职员没什么两样。
改了装扮还不打紧,连做派都大为不同,无论在是租界还是华界,几乎都很少再传出立新斗殴闹事的消息。
除此之外,立新还资助了学校和育婴堂。加之这次又在南市派米三天,报纸上甚至不吝称他为孟大闻人。上海滩大亨不少,能称得上闻人的屈指可数,因为除了有财力权势还得德高望重。
孟连生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被报纸称作闻人,可见他如今的名声实在是很不错。
沈玉桐遥遥望着人群中的他,感觉十分的与有荣焉,心道自己果然眼光独到,至于前几日目睹对方麻利杀人这件事,完全被他抛之脑后。
他穿过人群,走到前方。他这样一个体面俊美的贵公子,在灰头土脸的市井小民中,那绝对是鹤立鸡群,杜赞远远就瞧见。
杜赞并不知他与孟连生真实关系,但晓得两人是好友,因而一见到人,便赶紧提醒孟连生:小孟,那不是二公子么!
孟连生自然早就看到了人,一双黑眸也早就越过人群,落在沈玉桐那张昳丽的脸上。
因为见到自己的爱人,他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弧度。
二公子,你怎么来了?他快步走到人跟前问。
沈玉桐将手中报纸在他面前挥了挥,打趣道:孟大闻人好像挺忙,不知有没有空赏脸一起吃个饭?
孟连生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耳朵,道:都是报纸上瞎写的,二公子就不要取笑我了。
沈玉桐说:我不是取笑你,我是替你骄傲。说着又稍稍凑上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二公子为我家小孟感到骄傲。
说罢,发觉孟连生真是不经逗,就这么句话,就快要面红耳赤。可在床上时,怎么没见过他害羞?
沈玉桐清了下嗓子,笑道:快傍晚了,能抽出空一起去吃饭吗?
当然。孟连生也笑,二公子你稍等,我去跟杜赞交代一下。
*
沈玉桐难得在租界待了一个礼拜,其中一半时间分给了孟连生。两人是朋友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这让他们可以大大方方一起听戏喝茶吃饭同进同出。至于进了孟连生那栋小楼,关上门后做什么,那就是属于两人的秘密,旁人无从知晓。
就在他准备启程去奉贤时,沈家收到了来自新任淞沪警察署署长龙震飞的请柬。
新官上任,宴请当地豪贾名流,自古便是惯例。而犹身在松江的龙嘉林,专程打来电话,让沈玉桐务必跟大哥一起去。
沈玉桐只能在租界多留两日。
龙震飞是李司令的心腹,淞沪警察署署长一职,乃上海华界二把手,能拿到龙家晚宴请柬的,自然都是上海滩大家族与各行各业最有头有脸的人物,被邀请的人也并不多,总共不过数十人。
因为是家宴,宾客多是伉俪带着一两个儿女,也有零星几家是兄弟一起,如沈家两个公子。
像孟连生这样独自前来的,约莫只有他一人。
这倒也不奇怪,以他如今在上海滩的身份,自然是会被龙家邀请在列,然而因为年纪轻只立业未成家,是个标准的光杆司令,在社交场合永远都是一个人。
不过立新小孟如今风头正盛,筵席上多得是想与他结交的人,倒也不用担心被冷落。
沈玉桐原本是还想换个座位与他坐在一起,见此情形便作罢。
今晚的主人是龙震飞父子。龙家是武将世家,龙震飞清末就进入朝廷为官,只是遇上时局动乱,仕途几起几落。
沈玉桐少时见过他几次,那时他刚刚起复,做了个旅长,常年在外带兵,一年回不了一次,因为龙嘉林时常受沈家照顾,每次回上海,他都会亲自上门拜访道谢。那时的龙震飞,虽然看得出是个行伍之人,但言谈举止还算温和。但如今,得了势的龙震飞,显然与他记忆里的那个龙叔已经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