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叶看着儿子皱眉的样子,缓步走过去,用手抚平了他额间纠结的纹路,安慰他道:“你也不必如此。霜儿嫁到咱们家,自然是咱们家的媳妇。咱们吃菜,她就吃菜。咱们吃糠,她也得跟着吃糠,这才是一家人。你要对她太好了,反而让她生出不足之心。你要知道,人心向来是得陇望蜀的,你做得再好,也不能满足一颗贪婪的心。还不如一开始就淡淡的,等以后她生了孩子,真的跟咱们一条心了,你再对她好一些,也不迟。”
萧士及摇了摇头,不是很赞同龙香叶的话,“娘,霜儿既然嫁给我,我当然要尽全力让她过上好日子。吃糠咽菜这种事,娘,就算爹在世的时候,也没有克扣过娘,娘何必要对霜儿这样苛责呢?”
这话一下子就戳了龙香叶的肺,她拿帕子捂着嘴,反身坐回到坐床之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哽咽着道:“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还没娶媳妇呢,就帮着你媳妇数落娘的不是。你既然担心我虐待你媳妇,咱们就分家,眼不见,心不烦,我不挡你们小两口的路!”
居然要分家!
刚才在门外站着,不敢进来的萧泰及和萧嫣然吓坏了,赶紧跑了起来,一左一右跪在龙香叶面前,抱着她的腿跟着哭道:“娘,娘,不要分家啊,没有大哥,我们怎么活啊!”
龙香叶听了更加生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捶着坐床,“怎么活?大家都不活了!有了媳妇连娘都忘了,哪里还能记得你们这些弟弟妹妹?——你们出去讨饭算了!省得在这里惹人生厌!”
萧士及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些无奈地道:“娘,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弟弟妹妹还小……”
“你也知道他们还小,你是一家之主,就要一碗水端平!你仔细想想,你有为你的弟弟妹妹考虑过吗?考虑过他们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饭菜?考虑过给他们寻找合他们口味的厨娘吗?——你什么都没有想过!就只记得你的霜儿妹妹!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到你这里,居然弟妹都成了外人,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倒成了你的心肝宝贝!你这个儿子,我真是白养这么大了!”龙香叶大力拍着坐床,痛心疾首地快要晕过去了。
萧泰及和萧嫣然被龙香叶的样子吓坏了,都回头对萧士及道:“大哥,大哥,快向娘道歉啊!”
龙香叶的话,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萧士及有些羞愧。他好像是不知道弟弟妹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饭菜,更没有为他们专门寻过合他们口味的厨娘。这些年,他所有的精力,好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要重振家业,所以他在外奔波,帮助以前的齐王二公子齐义之,现在的毅郡王干那些有可能掉脑袋送命的事。另一部分,他好像完全分给了杜恒霜。每当他在外面遇到困难,几乎要熬不下去的时候,他第一想起的,是杜恒霜那双沉静的如黑曜石一样的黑眸,第二才想起了娘亲、弟弟和妹妹。
难道他真的是一个不孝的儿子,不称职的兄长?
龙香叶拿帕子拭了拭泪,飞快地睃了萧士及一眼,见他脸上露出羞愧的神情,心里松快了些,揪着帕子醒了醒鼻子,转而自己道歉,“及哥儿,今日是娘不好。这些话,娘本不应该说的。你就不要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家,已经竭尽全力了,我和你两个弟弟妹妹,都念着你的好。我们只是希望,等你娶了媳妇进门,还给我们娘儿仨一个活路就够了。我们没有太多的要求,每天有一碗饱饭吃,到季有一身衣裳穿,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龙香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士及终于受不了了,扑通一声也跪在龙香叶面前,羞愧万分地道:“娘,儿子知道错了。”
龙香叶抚了抚他扎着方巾的头,轻声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爹当日是怎么教你的?这些年来,是谁陪着你一步步走过来?——不是那在我们最困难时候,弃我们而去的杜家人,而是你的娘,你的弟弟,还有你的妹妹!你要记住,我们四个人,才是一家人。别的人,就算进了门,也要对我们家好,才能算是我们家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萧士及抬起头,总觉得龙香叶说得有些不对,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怔忡半晌,低声道:“娘,霜儿不是那样的人。当年,若不是杜家,我们也撑不到贵人来救我们的时候。娘,您难道忘了吗?”
龙香叶见自己说了半天,萧士及居然又绕回去了,又气又急,忍不住冷笑道:“一年才见一次,就把你的心笼络过去了。你怎么不想想她娘?你杜叔对她如何情深义重?你看看她,居然改嫁他人!如今还做了诰命夫人!”声音中的又羡又妒,居然完全都不掩饰。
萧士及默然。方妩娘是他岳母,他不会说她的不是。而且当年杜家的困境,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方妩娘为杜先诚守了三年孝才改嫁,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若不是有许绍帮衬,杜家的三个女人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那时候他的年纪也小,他们萧家那时候也是完全靠杜家的。这些事,他当年一句话都没有跟龙香叶提过。
因为当年龙香叶卧病在床,一直以泪洗面,连才一岁多的萧嫣然都一直是养娘带着的。直到后来他们的情况有所好转,龙香叶才起身帮着料理家务。
萧士及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些事都跟娘说清楚,免得她一直误会方婶婶,从而对杜恒霜也有偏见,就缓缓地把那些年杜家的困境一一说了,末了道:“方婶婶当年也是没有法子……”
龙香叶大怒,站起来指着萧士及的鼻子骂道:“你还为他们开脱?当年你爹没了,我是怎么过过来的?我可没有靠男人!我能靠自己熬过来,她为什么不能?!——不就是她心志不坚,水性杨花……”
“娘!”萧士及听不下去了,重重地吼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若不是杜家,我们当年哪里来的吃的,喝的,穿的?娘哪里来的银子看大夫吃药?我们哪里来的银子请下人、养娘,还有奶妈?若不是方婶婶保住了杜叔的家财,我们当年都要跟着喝西北风!”
龙香叶如遭雷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喘息着道:“我明白了!我欠他们杜家的!我喝了他们的血,吃了他们的肉,所以我活该!以后一辈子看杜家人的脸色过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在媳妇手下讨饭吃!人要脸,树要皮,我丢不起这人!当初你要跟我说清楚,这些不干不净的钱,我一个铜子儿都不会要!”
萧泰及和萧嫣然看见龙香叶脸色青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爬起来给她捶背抚胸,又一个劲儿地催促萧士及:“大哥,不要再跟娘吵了,娘为了我们这个家,操碎了心,大哥你这样,该多伤娘的心啊!”
萧士及抿了抿唇,脸上有了几分倔强之意。他想起来他爹萧祥生在世的时候说的话,说他是一家之主,要有自己的主意。而自己的娘,到底一直是待在后宅的妇人,说起来,连方婶婶都比不上,至少那个时候,方婶婶是靠她自己撑起了杜家,娘却是靠着儿子……
可是这样一想,萧士及又十分羞愧,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怎么能这样想娘呢?他真是不孝。
萧士及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把屋里的三个人都惊呆了。
龙香叶偷眼看着萧士及俊美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狠辣的表情,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又有些惊慌,却没有再厮闹下去,只是扶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的手,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也不用这样发脾气。我也不图什么。你以后有本事,做大官,也只会封妻荫子,我这个做娘的,不图你的诰封。我自己男人不争气,早早地去了。生儿子有什么用呢?以后还不是照样要看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
萧泰及听龙香叶这么说,忙大声道:“娘,我以后的媳妇,一定会好好听娘的话,娘别伤心了,大哥知道错了。”
龙香叶看萧士及还是一脸倔强的样子,知道这个大儿子,是个有主意的人,要把他的心掰过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委委曲曲地走到萧士及身边,抬起胳膊,心疼地抚了抚他扇得红红的面颊。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对自己下狠手呢?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真的让我们娘儿仨喝西北风啊?你是大哥,自古云,长兄如父,你要给弟弟妹妹做个好的榜样,听见没有?以后不能再这样伤害自己了。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我还等着你立下大功,给娘请个诰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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