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琅悄悄打量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明明今日他父皇刚走,这个时候见容嫔肯定是最为难堪的。
她偷偷瞥了一眼,被抓个现行,许连琅朝他笑,讨好的笑,扯出嘴角一个小梨涡,“殿下今日的粥好喝,你多喝一点。”
殿内烛火不够,视线很暗,路介明又有心在阴影处挡着自己的半张脸,容嫔并没有瞧出儿子脸颊的异样。
许连琅担心着,借着舀粥的空档特意绕到他的那边去看,发现肿消下去不少。
看来那药他是用了的,她微微放心些。
容嫔太久不与儿子这般相处了,一时之间找不到话题,怕说的不合适了,惹的儿子不快又与自己生分起来。
她将目光转向一旁伺候的许连琅,指了指路介明旁边的凳子,道:“连琅,咱们耸云阁人少,不用讲那么多规矩,左右不过是我们三个人,我们不分主仆,你坐下,我们一起吃。”
许连琅不太敢,连忙推辞。
“你等会再去吃饭菜都凉了,你前段时间不是就一直肚子不舒服,现在天气冷了,吃些凉饭菜会更不舒服。”
容嫔招呼她坐下,许连琅有所顾忌,“不分主仆”这句话一出口,就让她招架不来,怎么能不分主仆呢,在她心里,这两位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
容嫔继续说,许连琅继续推辞,眼看着饭菜越来越凉,一直闷声吃着的路介明突然放下了筷子,“还吃不吃了?”
掷地有声,一句诘问,一下子就让俩大的安静下来了。
许连琅“咣叽”坐了下来,坐的太大劲,屁股都疼。
许连琅觉得没面子,怎么就这么受一个小孩儿摆布,他刚刚有点生气的苗头,她怎么就怂了。
容嫔却觉得异常和谐,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儿子,一个是她唯一能将儿子托付的人,尤其是,她发现儿子完全不排除这个女孩子。
“连琅,我听你说过,家里还有个弟弟?”
许连琅应声,“是有个弟弟,叫许连珀”,她想了想,补了句,“比殿下要小两岁。”
路介明曲着食指,往嘴里送了一大口米饭。
“介明今年十岁,也是连琅弟弟呢,我们以后不分主仆,你们以姐弟相称可好?”
许连琅怔住,这简直要折煞她,她虽然也唤过路介明弟弟,但那大多带着调侃的情绪,当不得真的,她一个婢子,实在是当不得七皇子的姐姐。
许连琅大脑疯狂转动,思索如何回应,她这边没有想好说辞,路介明那边早就开口了,带着点急迫的意味。
他嗓音清越,尾调下压,更显不悦:“母妃,身份有别便是身份有别,我是主,她是仆,我叫她姐姐,成何体统。”
许连琅眸光渐渐暗了下去。
她自己知道自己身份低是一回事,但被他这样直白的不加掩饰的,甚至是颇为嫌弃的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许连琅觉得饱了,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她谦卑的起身,行礼,“娘娘,殿下说的对,奴婢身份卑微,哪里当的了殿下的姐姐。主是主,仆是仆,奴婢不会自不量力。”
她一向话语间带着三分笑意,就算是愤怒,声音里都透着轻快,但这句话里,笑意与轻快不见半点儿。
路介明咬紧了自己的下唇,面上却是不显,似乎还觉得自己的话不够伤人,又道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许连琅呆不下去了,她快速道:“我去看看灶台上的火。”说完,也不等容嫔应允,跑开了。
容嫔看着许连琅离开的背景,摇摇头,对着路介明道:“你这又是何必,你明明已经接纳她了。”
路介明轻轻放下筷子,眸光却是凛的,他看着自己越来越少清醒的母妃,轻声道:“母妃又是何必,我们已经这样了,何必要再搭上她。”
“如果我走了,谁照顾你,母妃得找个人陪着你,照顾你。”容嫔掩面,“我精神每况日下,我瞧你们神情,是不是昨天他又来了?若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孤苦伶丁,我早就找个绳子吊死了。”
路介明不吭声了,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太像皇帝了。
容嫔情绪又开始激动,“好不容易有个真心待你的,你干嘛要推开她,她既然愿意守着你,你就让她守着啊……她自己愿意,我也没有逼她啊。若真出什么事,只能怪她命苦……”
她堂而皇之的推卸责任。
路介明不喜欢她将这一切当作理所应当,他早就知道母妃远没有表面那么慈善,不然也不会生出他这样的人。
他声音猛然抬高,满是执拗,“我怎么是一个人,我还有妹妹。”
容嫔倏尔瞪大眼睛,一字一句,“路介明,你是要和你父亲一起逼死我吗?”
第16章 义女 先前老七在的时候,陛下偏心都没……
乾清宫今夜灯火通明,太医院的五位御医接连被召。
王福禄站在汉白玉石阶上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朱红小轿,小轿晃晃悠悠在黑夜中绽开一抹色泽艳丽的红,轿帘被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掀开,露出来人一张寡淡的脸。
王福禄敛了敛神情,微微紧凑了下步子,好让自己显的殷勤几分,他下了几节台阶,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奴才请皇后娘娘安。”
皇后魏氏将手搭了上去,由他扶着来到了乾清宫殿前,就在她要迈入门槛的时候,王福禄拦了过来,“娘娘,陛下有旨,今夜无召不得进内。”
魏氏染着朱寇的手滞在半空,讪讪收回,掩饰了心里的不悦,开口问:“贵妃可来了?”
“来了,陛下也没见。”王福禄不动声色退后一步看她神色,果不其然,皇后本来还下撇的嘴角瞬间上扬,嘴角扬起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宫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她们的喜恶实在简单,不过就是,我有你没有,你有我没有。
贵妃也同样吃了瘪,皇后自然要好受很多,她幽幽叹了口气,“昨日宫宴的时候还好好的呀,怎么就过了一个晚上就生了病?”她伸长脖子又往里面探,发现根本看不见丝毫,又问:“御医可说了什么?”
王福禄悄声道:“陛下醉了酒,崴伤了脚,脸也划破了,兴许不好意思见娘娘呢。”
他这话说的实在巧妙,一下子将皇帝的避而不见变成了夫妻之间的小情趣,皇后作为皇帝的结发妻子,自然是爱极了他这样的奉承。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陛下便是陛下,谁还敢嫌弃了不成。”皇后摆摆手,用帕子掩着飞起的嘴角。
王福禄陪笑,心里却毫无波澜,她们是不会嫌弃皇帝的,只怕皇帝嫌弃她。
皇后魏氏出身好,姑母是当今太后,魏氏一族三朝元老,前朝强势,自然也就给她撑好了腰,哪怕魏氏生的平平,这几年皇帝却从未冷落过。
魏氏也知晓自己面貌不佳,哪怕不算丑陋,但在美女如云的后宫这样的外貌给她带来的打击也是致命的,她内心因着外貌自卑,因而愈加憎恨着那些貌美的宫嫔。
原来最为貌美的无疑是容嫔,后来容嫔出事,她又将针对对象放在了丽贵妃身上。
这两年,两位娘娘互成阵营,互为眼中钉、肉中刺,王福禄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若是让这两位知道皇帝昨夜去了耸云阁,怕是会握手言和,冰释前嫌,商量好一道去了耸云阁。
王福禄臂弯里搭着拂尘,想着时候差不多要送客了,刚要恭送皇后娘娘,皇后突然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公公这边请,本宫啊,有件事想请教你。”
“娘娘这话说的,奴才可不敢当啊。”
“王公公,前些日子太子当朝策论,得了陛下的训斥,你打小就陪着陛下,最是知道陛下心里所想,你觉得太子明日一早来请安如何?”
王福禄心里冷笑,太子草包一个,看起来生出草包的也得是草包。太子被当朝训斥,请安献殷情有什么用,不如静心读书,在下一次策论中一鸣惊人。
更不要说,皇帝在热河行宫受伤实在心烦气躁,怒火已经憋到了嗓子眼,正愁没人发泄呢。
太子明日来,绝对占不上什么好。
“陛下真龙天子,心意哪能是做奴才的可以揣度的。”王福禄并不想沾这一身腥。
皇后不死心,想着卖他些好处,“听公公身边的人说,最近公公瞧上个丫头,想收为义女,但那丫头在热河行宫伺候,为这调度的事公公还挺发愁?”
宫女调度十分不容易,尤其是行宫的往皇宫内调,得先有主子愿意接收才可。王福禄的确有这个心,那个叫许连琅的小丫头甚得他心,养在身边玩玩也不错,但调度一事着实麻烦,他也在等机会。
他乍一听皇后提起这件事,不由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当然知道皇后在他身边安排了人手,他本也不在乎,他做的事经得住皇后查,更不怕皇后留下他什么把柄,但没成想,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
一旦涉及热河行宫,王福禄便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皇帝不愿意宫里知道他还与热河行宫那边不清不楚,他做奴才的自然是要瞒的死死的。
“这不就叫娘娘见笑了,”他随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奴才先前收过个义子,后来做错了事,被放逐到热河行宫,奴才气他不争气也就慢慢和他断了,谁想到他不甘心又给奴才传了封书信,说这边有个小丫头伶俐机灵,聪慧过人,问奴才喜不喜欢。”
“娘娘您也知道,奴才这几年一直想要收个义女,圆满了自己这残缺身子,但一直没有合适人选,他那边夸的天花乱坠的,奴才也就起了心思,去看了一眼,小丫头着实不错。”
他将皇帝与热河行宫都择出来,皇后没有深想,只笑盈盈道:“那可不正好,本宫宫里正好缺个二等宫女。你只管把她接到宫里来,本宫亏待不了她。”
已经被架到了这份上,王福禄不愿也不行了,他匆匆道谢。
皇后一见交易达成,便又提及太子之事,“这几年啊,本宫看陛下颇为器重老六,太子虽是嫡子,但本宫这心里也怕啊。”
六皇子是丽贵妃所生,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位贵子,朝中不少大臣很是属意六皇子。
“陛下正值壮年,太子日常做事还是谨慎些好。”这一句话,已经算是给了皇后很大的提醒了。
皇帝正值壮年,太子登基称帝遥遥无期,日久恐生变化,看似太子的地位无可动摇,但就怕犯错,错误一多,立长立嫡立贤就不好说了。
皇后心尖一紧,悲从中来,“先前老七在的时候,陛下偏心都没边了,好不容易老七走了,又凑上来个老六与本宫鑫儿抢。”
乾清宫门前,皇后小声愤恨,有太监端来汤药,王福禄接了过来,想着快点送走皇后,便又道了一句:“陛下近几日心情不佳,娘娘与太子殿下还是闭门少出为好。”
皇后眼睛一亮,点点头,算是应了,拍了拍王福禄的肩膀,“赶明儿啊,本宫就找了内务府的管事来,保准尽快将那丫头弄到宫里来,你也好享享天伦之乐。”
王福禄笑着应了皇后的打趣,“什么天伦之乐,还不知道那小丫头愿不愿意呢,那丫头看着是头倔驴。”
“这么好的差事,那还有不愿意的,内务府直接调动,不愿意也得愿意了。”她母家势力大,蛮横惯了。
“娘娘可别,容奴才好生问问,她要是没这个心,奴才也不想强求,强求来的女儿哪能指望她孝顺呢。”
皇后不以为然,“但凡不是个痴傻儿,都会愿意的。”
王福禄笑笑没说话,心里却觉得,那小丫头可不一定。兴许真的会为了七皇子留下来,不过,他也有法子好好让她认认时局,知道一下什么才叫做好前途。
对于许连琅,他势在必得。
王福禄端着药进去的时候,李太医正跪在地上为皇帝的脚按揉淤血。
皇帝那一摔,摔的很惨,该是直直的倒了下去,脚扭了,膝盖也破皮了,连鼻子都青了好一大块,面颊还被河堤的草根滑出了好几道血痕,天子的威严在这样一张破相的脸上保不住,像是一只偷吃完鱼没擦嘴的老猫,王福禄估摸着接连几日,大概皇帝都不会见客。
皇帝抬起眼,指了指他手上端着的药,王福禄忙不迭将药送到了皇帝手边。
皇帝端起药碗,仰头饮尽,他拿起湿帕子擦了擦嘴角,不小心碰到伤口又是一皱眉。
“陛下要彻查吗?”
皇帝身体一向不错,不可能因为醉了酒就失足跌落河堤,更何况,当时皇帝已经在容嫔那边呆了两个时辰,酒总得醒了大半。
他琢磨不定,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
皇帝抬手让太医退下,等殿内就他们俩人之后,皇帝才道:“不查,那日雾大,朕看不清路,被路边的树根绊了一下。”
“奴才记得那处河堤并没有植树,河堤空旷,只有一宽桥。”
皇帝眸光一深,王福禄自觉说错话,赶紧跪下,“朕说有便有。”
王福禄懂了,皇帝这是在替人遮掩了。
“奴才一定管好暗卫的嘴。”
“嗯”,皇帝靠在床榻一侧,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他剑眉微蹙,冷冽的眼睛里藏不尽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