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一直盯着窗外,因为人和窗户的高差,只能看见周明和程林的脸,两人都很严肃,不时用极快的语速说什么,是在苛责。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下早自习的前五分钟,周明与程林走了,风雪与李灿回教室了。粗略扫视二人表情,李灿一脸阴翳,冷漠的眸子中不时泛起一抹涟漪,似乎是委屈,但很快被更深邃的冷漠掩下去;风雪一脸忧愁,走动间不时叹息,并未从布娃娃丢失的悲伤中完全走出来。
下自习后,顾铭陪风雪一起去吃早餐,一路上,两人均是沉默。直到从食堂窗口盛好饭回来时,两人撞到迎面走来的李灿。
两个女生冷漠相对,却都不作言语,仓促错身而过。顾铭从这短促过程中捕捉到仇恨的气息,那是浓烈的火药味,随时都会爆炸。
——也不知道周明和程林怎么处理的此事。小雪是受害的一方,应该没事,至于李灿,按这学校的冷漠校规,至少记过。
顾铭不动声色,偏头看了一眼风雪,见她脸颊清冷,心头升起一抹不安,终于开口:“小雪,你……”
“你别说了。”风雪咬了咬嘴,打断顾铭的话语,脚步加快一些,小跑着拉开距离。
顾铭盯着她的背影,心头思绪万千,有质疑,也有疼惜,最终都止于唇齿。
早餐后,顾铭洗完餐具回来,瞧见桌上有一张小纸条,看字迹,是风雪写的:顾铭,你告诉我,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顾铭认识,不知道风雪为什么要问,迟疑一小会后,提笔写:沐猴而冠是一个典故。大抵讲的楚汉时期,项羽占据关中咸阳后,有人劝他,说咸阳是四关要塞,在此建都有助霸业。可是项羽认为富贵了应该回家,于是下令烧毁了整个咸阳宫。事后,劝他的人背地里说,楚国人都像猴子戴帽一般滑稽。项羽听到流言,下令将此人烹杀。后以此典故指人暴怒异常,不能长久;也指虚有其表,表里不一。
顾铭将纸条递过去,见风雪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片刻后,纸条传回来:昨晚,我在李灿的小柜子里搜出了小扳手,证明是她撬了我的柜子。可是,她最开始不承认,说我嫁祸她。最后她承认了,说把我的娃娃丢食堂垃圾桶里了,还骂我活该,人模狗样,沐猴而冠。
顾铭盯着纸条不知该如何回复。事实上,从和风雪交往开始,已经好多次不知所措。这种迷茫的感觉,很不好受。
思忖着,回:她撬你柜子,本就是她的错。她不讲道理地骂你,你就该骂回去,骂不过就叫我,我陪你一起骂。
纸条递过去后,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应。
顾铭压下心头的期待,自顾自翻课本,这过程中,总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很不舒服。往左看,李盈在专心预习,不是她;往右看,文雅捏着手指头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她。
上课前五分钟,任义忽然出现在教室后门,拉着嗓门说:“顾铭,你给我收的作业呢?”
顾铭一愣,压根没把自己当科代表,也没在意这些事。现在任义提醒,茫然反应过来,回答:“区区小事,还劳驾任老师提醒,惭愧惭愧。”
“知道惭愧就好,赶紧把作业收过来。”今天的任义不像平日般笑嘻嘻的,严肃说了一句,匆匆离开。
顾铭懒得去收,双手合成喇叭状,大吼:“历史作业全交过来!”
班上同学摩肩接踵而来,挨个交作业。两分钟后,顾铭见没人再来,也不管作业是否交齐,捧着一大堆历史练习册往任义办公室走。
刚出门,一个人行色匆匆而来,撞到了,练习册散了一地。
“对不起,我帮你捡。”
顾铭眉头紧了紧,看清正认真捡作业的人,是李灿。
——这等处事态度,俨然不像撬人柜子,偷人东西的人。
顾铭跟着捡作业,很快的,一堆练习册再度叠好,没急着走,而是低声问:“李灿,你告诉我,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李灿知道顾铭想问什么,直接出声打断。
顾铭觉得蹊跷,还想问,但她已经快步走开,一肚子疑问只能继续憋着。
在任义办公桌放下作业后,上课铃声响起,折转回教室,瞧见郑绘正板着脸讲道理。
“近期女生宿舍发生一件大事,连周副校长都被惊动。关于此事的处理,领导们会商讨,很快会有结论。但是,那只是学校方给的惩治,在我的班,有我的处置。风雪,李灿,你们两个上台来。”
郑绘没注意从后门进来的顾铭,说话之时从讲桌下抽搐一根棍子,用力挥了一下,能听到呼啸的破风声。
——这一棍子下去,小雪能受得了?
顾铭看愣了,站在后边忘记就座。
“顾铭,你站着干什么?”郑绘注意到顾铭,淡淡地问了一句。
顾铭举手,义正辞严:“郑老师,我有疑问,既然校方领导已经介入,为什么还要打风雪和李灿啊?”
郑绘冷着脸回答:“这问题问得好,我就重申一遍,校方是校方,我是我!”
“可是,就算你要打人,也该分清谁对谁错再说啊。”顾铭有些急了,毕竟被郑绘打过两次,知道这棍子的威力。
“开学时我就说过,我的班训只有一句。成绩不好,未必就是次品,但品格不好,就一定是危险品。任何对我们班级造成扣分的行为,都属于品格问题,理应受到相对惩罚。”郑绘说话时,已经动手,冰冷木棍敲在李灿手心,那沉闷的敲打声,宛如女孩的哭泣。
顾铭大概懂了,郑绘的意思是,这次是风雪和李灿共同造成班级扣分,所以她们都该受罚。这种处理方式明显有问题,斟酌着语言还想辩解。
“顾铭,你快坐下。”忽然,旁边有人拉自己。低头看去,是文雅,她正焦急地比划手势。
顾铭深吸一口气,安静坐下,看着郑绘打李灿。一打就是十下,每一下都狠辣至极。而李灿也倔强,忍着眼泪就是不哭,连着换了好几次手,终于熬了过来。
接下来换风雪,同样是十下,狠辣依旧,完全不留情面。
值得一提的是,有的女生,可以为一点小事哭得稀里哗啦。在面对远超承受范围的疼痛时,反而能坚强忍耐。李灿和风雪均是如此,手都被打肿了,却一声不吭。
待二人下台后,郑绘开始讲课,淡然若素,也不知道她自己的手痛不痛。
下课后,顾铭安慰风雪,但她很不给面子,不睬人。
上午第三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有广播通告,冗长而冷漠的广播音绕开:“全校师生注意,现在播放一则惩戒通告。
2007年4月5日,就寝时间,本校七年二班李灿同学,蓄意撬开同寝室友风雪的储物柜,窃取并破坏别人私有物品,严重违反校纪校规。针对此事件,给予李灿同学记大过处分,同时提交千字检讨于学生处办公室留作文案。如有再犯,将考虑退学处分。
同学之间,应团结友爱,蓄意伤害他人,必将受到严厉惩治,望全校同学引以为戒。”
顾铭安静听完广播通告,忍不住看了风雪一眼,她的背影很冷清,还沉浸在悲伤中,并不因李灿受罚而扬眉吐气。
午饭时间,顾铭想陪风雪一起去盛饭,可是被她避开了;
晚饭时间,顾铭以为风雪的心情缓和一些了,热脸凑上去,接了个冷眼;
晚自习后,顾铭找风雪一起散步,依旧被无理由拒绝。
这一天里,顾铭几乎没与风雪搭上话,两人的距离无端疏远了一些。
就寝前走一个晚安仪式过场,强行睡眠,却辗转难眠。于是,借烟消愁。
接下来的几天亦是如此,顾铭想尽办法去靠近风雪,均被各种理由泼冷水。时间久了,原本炽热的心逐渐冷却。冷漠的面纱下,是迷茫的脸。宛如漂泊大海的船只,再也寻不到灯塔。
这一天,4月9日,星期六,晚间全校在大操场看电影,顾铭和风雪坐在一起。
“小雪,我有话想和你说。”沉默已久,顾铭终于忍不住开口。
风雪眨了眨眼,露出甜笑:“顾铭,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顾铭调整好心绪,做出一个“请说”的手势:“你先说。”
“我好像做错事了,看到李灿受罚,我会心疼。并不是我多愁善感,而是我觉得,就算她做错了事,也不该承受这么沉重的处罚。”风雪轻声叹息,眉梢上尽是惆怅,继续说:“我忽然觉得,我好幼稚,不会处事。我想,这几天里,我很让你懊恼吧。”
瞧着风雪美丽依旧的脸,顾铭狠狠一咬牙,做了决定,说:“小雪,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我很想靠近你,安慰你,如往常一样,与你聊天,唱歌,写纸条,吃饭,散步,发短信。可是,我感觉如九天星河般璀璨的人是你,我用尽全力,也靠近不了你。所以,我想说……”
“你别说!”风雪忽然抬手捂住顾铭的嘴,眼泪不由自主滑落:“顾铭,你不要说……请你不要说这种让我害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