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发现自己的确有些恍惚了,就算阔别已久的老友再现,自己也不该忘了这位新交的朋友啊。于是,他微笑道:“当然要叫上你,我待会给你介绍一下雷爷,他可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死党,毫不夸张的说,我们都把对方当做了真正的、不用血脉维系的兄弟。”
卿欢没松手,仍使劲拽着顾铭,一脸低郁地说:“你在我面前夸耀你和别人的关系多好多好,这对我来说是不是有些过分啊?”
顾铭从这话里听出了酸味,仅一瞬便明白过来——男孩和女孩不一样,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但有一点却非常相似,那便是都会吃醋。男孩吃醋,大多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和别的男孩太亲近,心里郁结,却又不能说出来。除此之外,男孩也会因友情而吃醋。当自以为自己最好的兄弟和别的男孩称兄道弟,季友伯兄的,心里也会愤懑。不同的是,这类吃醋,男孩往往有勇气说出来。毕竟,男人之间,很多话都可以敞开来说,遮遮掩掩的反而显得矫情,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在顾铭心里,朋友是分了等级的,由亲疏远近划分:杨雷和吴潇是第一等级,这个等级不可撼动,也很难再出现和他们同等级的存在,因为顾铭可以和他们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万涧和许成语属于第二等级,这个等级的朋友一样可以交心,甚至托付后背,而且这个等级的朋友也可以增加,但需要时间的考验;李文豪和杨秋峰属于第三等级,这个等级的朋友很多,大多都是彼此之间有些熟悉,偶尔能笑谈几句,而且能相互帮一些小忙;卿欢大概就属于最后一个等级了,顾铭和他的接触时间不长,虽然能声称朋友,其实还处于从陌生人向朋友转化的过程中,这之间,彼此之间很多话都不能说,很多举动也得相对克制。就像一粒已知电荷与一粒未知电荷,两者慢慢靠近,慢慢试探,只有两者距离极近时,彼此间是吸引还是排斥才会显现出来。
顾铭不喜欢说谎,因为一个很小、很随意的谎言,就可能需要两个、三个,乃至是更多的谎言去圆前面的谎。而一个人撒的谎越多,自身也会变得越虚假,带上了人皮面具,别人认不得自己,某些时候,连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而当自己也看不清自己时,那自己便将坠入无限的迷茫吧。
于是,顾铭保持微笑,用异常认真地语气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愿意听,我以后就不说了。另外,我补充一句,朋友的感情是可以与日俱增的,就像深埋地底的稻米酒,随时间堆积,它就越来越醇香。未来的某一日,说不定你也和雷爷一样,成了我最信赖的死党。”
卿欢的眸子忽而凝住,眉梢微微上扬,一个无垢的笑随之浮出。他轻轻松开顾铭的手,而且帮忙扭动门把手,顺手取出门边上卡槽里的房卡,重重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的那位雷爷。不过我可得把话说在前面,就算他是你的死党,也未必算得上我的朋友。他若敢对我说某些过分的话,或是做某些令我火大的举动,我可不会一笑置之。”
“你放心好了,雷爷可能看都不会看你几眼,遑论惹你发火?”顾铭大笑,旋即大步往门外跑了。而他跑动时便在想,友情果真不具备传递性。一个人与另外两个人的关系特别要好,却也不能顺推出另外俩人也是至交好友。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顾恩、韩小飞、蒋万三人的友情纠葛。或者说,顾铭与杨雷、吴潇三人之间也一度出现过此类诡异的情况。
顾铭跑前面,卿欢追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冲出新城宾馆的大门,横穿人流,越过斑马线,端端正正站在对面的炒菜店门前。
杨雷就在门口站着,他看到顾铭仓促跑动的样子,脸上有了感动的笑。而笑罢,他又发现眼前之人和记忆中的少年有些不一样了。往常的顾铭,随性,爱笑,虽然说不上活泼外向,却也不高冷,拒人千里。而此刻,他发现顾铭的神色变得坚毅,眸子里有淡淡冷意,仿佛对整个世俗都怀有一丝戒备。或许,这一丝冷漠,也是少年渐渐成长为成人的有力证据。
顾铭也看着杨雷,细细地打量着。先前在楼上,他只能看到杨雷的体貌轮廓,具体相貌也看不太清。这会,他看清了,杨雷比以前高了好多好多,估计已经有一米八了,比大街上的所有人都高,像一只高傲的鹤落足于鸡群之间。除此之外,杨雷的身体也变得好生壮实,尤其是脸,比以前宽了,也肉了,而且脸上生出了些许斑纹,有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成熟之感。至于杨雷染得金黄的刘海,挺普遍,毕竟很多少年郎都喜欢染发,那些头上花花绿绿的少年比比皆是,随便往闹市里走一圈便能看到不少。
两人相视而笑,有数秒的宁静。某一刻,两人同时张嘴,说:“你……”
均只说出一个字,却都又哑然失笑,因为这样的一幕在以往也出现过,好似两人之间存在着很牢固的默契,连说话也处在同一频率上。
笑罢,顾铭道:“雷,你先说。”
杨雷点点头,感慨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若非你的面型轮廓没什么变化,我都有些认不出你了。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我们好久没见过了。”
顾铭问:“哪里不一样了?”
杨雷哈哈大笑道:“以往的你,就像一个单纯的小屁孩,只注重眼里的那丁点事情。现在的你变稳重了,脸上写满了故事,俨然成了饱经风霜的大人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差不多十八了,勉强一点的话,也称得上大人了。”
顾铭笑笑,随口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总会成长嘛,我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两个光着脚丫在沙堆里打沙仗的小孩子了。这两年里,我的确遇到了一些事情,有的时候一帆风顺,有的时候挫折连连,悲伤过,欢快过,却也不过多的沉浸在以往,毕竟得往前看,所以我阔步走过来了。”
杨雷盯着顾铭,他的眼中有一闪即过的悲伤,犹豫半晌,决定如实说:“你的事情,我大多都知道的。尤其是你的风雪妹子的事,潇潇也告诉我了,我觉得,不管你们谁对谁错,至少你们都还心系着对方,便不要轻易说分手。有机会的话,你还是好好和她说一下,稍微低低头,换来的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喜悦。”
顾铭一愣,忍不住笑道:“你也叫吴潇‘潇潇’了?”
杨雷仍改不掉挠头的习惯,被说到这些有些含蓄羞怯的话题,他便憨厚地挠头,干笑道:“吴潇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死党,你能这么叫,我就不能吗?”
顾铭重重点头,接着笑道:“我和小雪的事情你大可放心,我和她已经和好了。只不过我们现在还面临不小阻碍,其一是距离,其二是她爸,这些问题都得慢慢克服,而克服这些的第一步便是回家。可我现在有些迈不开回家的步子。”
杨雷沉声道:“你和叔叔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也是潇潇告诉我的。你很好奇我们为什么会找到这里吧?”
——为什么是你们?莫非除了你还有别人?
顾铭没多想,皱着眉点头,这个问题他本就要问,只是话题还没说到那里,便不随便插话。这会,杨雷主动提出来,顾铭便不多想,凝声说:“知道我住处的除了卿欢,就只剩罗不遇和陶杳杳了,按理说,他们都没可能把我的住处告诉你。”顿了顿,指向身侧的卿欢,介绍道:“呃,对了,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卿欢,我朋友,这几天他和我住一起的。”
杨雷对着卿欢微笑,轻轻说一句“你好,我叫杨雷”,便又看向顾铭,沉声说:“你说错了,知道你住处的人不只他们三个,还有很多人都知道,包括你的爸妈。”
顾铭的心一颤,回想起罗不遇无缘无故寻找自己,还一个劲地要帮自己找住处的事情。这事明显存在端倪,毕竟自己和罗不遇除了一些口角之争几乎没什么交情,他不应该如此费心费力地帮忙。由此反推,必定是有人指使他做这些事。而他的解释是他爸叫他做的。可是他爸是罗麻子啊,在县里算得上一手遮天的大人物,谁又能驱使这样的人帮忙做事呢?
顾铭想到上次因韩贞,自己和罗不遇起了大冲突,被人家满大街搜寻,只敢躲在废弃的高中部里不出来。那一次是顾恩帮忙解决的,而顾恩也说过,一般来说,他也招惹不起罗不遇,是他身后有大人物帮忙撑腰,而那大人物是谁?
想到这里,答案呼之欲出,顾铭的呼吸变得急促,连脸色也变得仓皇,颤声:“难道、难道……”
“阿铭,阿雷,还有这位兄弟,菜我都点好了,杀了五斤的鱼,我看着厨房师傅杀的,你们快进来坐,马上上菜了。”
店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吴潇居然也来了,他刚才没出来打招呼,原因是想让杨雷和顾铭单独叙叙旧。
现在是下午三点,按饭点时间算,正处于午饭点和晚饭点之间,这段时间里,一般店子里的人都很少,店里也都显得宁静舒畅。也因此,偌大的大厅里,只有顾铭等四人围了一桌,也算是得了个清静。
刚坐下,吴潇便微笑着说:“你们都聊了什么,怎么脸色都不太好看?老友阔别,不应该喜笑颜开吗?”
杨雷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语气沉重地说:“我刚才和铭爷说了顾叔叔的事。”
吴潇会意,当即不笑了,也变得郑重,坐着一动不动。
杨雷继续说:“铭,我这么说,你应该知道顾叔叔为你做的事了吧。”
顾铭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上一次,罗不遇发狠,要弄我,还要睡韩贞,老哥一出手,他便哑火了。原来啊,他怕的本就不是老哥,而是我爸。因为我爸和他爸有着某些关系,他爸给我爸面子,所以罗不遇也不敢拿我怎样。前不久,罗不遇发了疯一般到处找我,给我安排住处,也是因为我爸的授意。所以,罗不遇帮我写好宾馆,转头就把我的住处告诉了他爸,他爸又告诉我爸。以此类推,你们从我爸妈那里知道我了的住处,方才找了过来。”
杨雷点头:“就是如此,顾叔叔其实很关心你。他知道你现在还在和他赌气,所以没亲自找过来,想等你自己心绪平静了再回去。事实上,这两天,我和潇潇没主动打电话给你也是顾叔叔叮嘱的,他怕贸然打扰你,反而使得你更加烦躁。”
顾铭咬着嘴,沉默好半晌,低声问:“那你们过来之前,我爸叫你们带什么话了吗?”
杨雷和吴潇对视,均苦笑摇头,“没有,顾叔叔只叫我们陪你玩开心,没提过劝你回家的事。”
顾铭的心一沉,又问:“那他有没有对你们说过,他那时候为什么要打我啊。”
两人还是摇头,毕竟这是顾铭的家事,他们也知晓不多。
一阵沉默,吴潇的眼睛一亮,笑道:“哎,这一见你,差点忘了顾恩哥要我们给你带的话。”
顾铭问:“老哥要你们带什么话?”
吴潇把顾恩的原话说出来:“顾恩哥要我给你带的话是:‘小铭,那天老哥是太情急了,打你并非我的本愿,希望你原谅我。就在你走了不久,我又路过那家中医诊所,坐里边的老中医还认识我,他对我笑。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做错事了,做了最不该坐的事。小铭,老哥等你回来。’”
——老中医?对了,上次老哥和万哥打起来了,我和宋老师上去劝架,各挨了一拳。我被老哥误伤了,被打得几乎昏厥,他便背着我去看了老中医,做了针灸。
顾铭的心绪翻滚起来,强笑道:“老哥怎么可以用这么卑微的语气和我说话啊?他可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而且他也没做错任何事,他那时候打我也是应该的,若他不动手,可能我还会说出更多令自己懊悔的话。”
吴潇一惊,问:“就是说,你已经为当天的事情懊悔了?”
顾铭点头:“是的,挺懊悔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向爸爸撒气,当时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的确该向他好好道个歉了。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几兄弟好不容易团聚,可得畅玩几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