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往边上伸手,想揽苏沁。他没揽到人,便疑惑睁眼,发现苏沁没在身边。她比顾铭先醒,并且穿好衣服起床了。
她往阳台边放了一只小木凳,纤巧的身子端端正正坐着。她盯着窗户外,雨过天晴的清晨尤为清新,无论是树影下映出的点点斑驳,还是电线上绕开的清越鸟鸣,在此刻都变得那么温暖而迷人。
她看着明亮的天,看着嫩绿的树,美丽的眸子里有了星星点点的憧憬,整个人投入了幻想的世界里。仿佛她也变成了天穹下的小鸟,变成了大河里游鱼,也可能是水天一线间的一簇山峦,或是静谧河岸的一株垂柳。
一切意象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无忧。
或者说,这个世间,除了生而复杂的人类,其他任何事物都是无忧的。
“既然醒了,就该哼着小曲儿给赖床的男朋友做做早餐,而非坐在阳台边发呆。”
无忧的世界里闯入了声音,纵使那个声音异常温柔,在此刻也成了噪音。
苏沁回头,眸子里没有温度,就这般静静地盯着顾铭。
顾铭掀开被子,在她的注视下不疾不徐穿好衣服,又很惬意地伸个腰,这才笑道:“怎么?没听懂我的意思?”
苏沁摇头,很平静地说:“我不笨,能听懂你的意思。”
顾铭笑道:“既然能听懂,为什么还坐着不动呢?”
苏沁淡淡说道:“我不会做饭。”
顾铭保持温柔的笑:“我可以教你。”
苏沁仍旧摇头:“不用了。”
顾铭问:“为什么?”
苏沁直视顾铭,想从他那温煦的脸上寻找破绽,可未果。这个人竟没有丝毫怯场,他就那么坦诚地笑着,仿佛他真的把苏沁当做了自己的女人。
苏沁深吸一口气,心中涌起无穷无尽的愧疚,小声说:“你现在对我说这样的话,对得起风雪吗?”
顾铭道:“这句话,如果在昨晚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了。”
苏沁笑了,精致的脸上勾勒出鲜活动人的笑,这笑容比之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美丽。而这分美丽中又夹杂着其他东西,那是羞愧或者讽刺。
——这两个人能同住一檐本就是莫大的讽刺。
她讽刺顾铭,也讽刺自己。
顾铭问:“怎么了?”
苏沁脸上的笑容敛去,面无表情地说:“你走吧。”
顾铭问:“为什么?”
苏沁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顾铭没再回答。因为苏沁这句话太过尖锐,尖锐到宛如钢针。
——原来,你以为我是出自怜悯才说这些话吗?
顾铭的心情很沉重,他默不作声地靠近苏沁,双手轻轻张开,从她身后把她环抱住,就如同她昨晚环抱他一般,无需言表的温柔。
苏沁的睫毛猛地一颤,她被吓到了,她知道这个举动的意义,也完全相信顾铭不是出于怜悯才拥抱自己。
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羞耻与愧疚——这个曾经宛如臭石头一般坚硬少年啊,他是那么的辉煌耀眼,宛如最为圣洁的神明。他在何时跌下了神坛?变得如此庸俗而不可理喻。莫非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算计吗?
苏沁不敢回头,想挣扎出他的双臂,却又拗不过他,只能老老实实由他抱着。
“苏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光明与正直,分明是个为人不齿的混账东西。因为我口是心非,因为我表里不一。嘴巴上拒绝你,却依旧夺走了你最珍贵的东西。这样的男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算不得好东西。”
顾铭的脸凝着很紧,他也在想昨晚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性情大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些事后还能处变不惊。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就不可逃避。他是个男人,对的,从今天开始,他已经是男人了。
一个男人,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必须具备担当,否则这个人就不配被称为男人。
所以,顾铭用很坚定的声线说道:“不过,不管我怎样不好,我都不会辜负你。这一点,我可以如卿欢一般,以血立誓。所以,请你务必信我。”
苏沁听着他如此深情的宣誓,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依旧点不了头,不是没勇气点头,而是没脸点头。
她从顾铭的话中捕捉到了隐晦的信息——他说这些话,无疑证明他还没察觉昨晚那杯水的问题。
苏沁剧烈地挣扎起来,她不敢再让顾铭抱下去,她怕两人继续保持如此亲密的动作,自己会再次迷茫,再次做出错误的决定。
于是,她使劲抓顾铭的手,想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腰肢处抓开。
顾铭的手却比她想象中更为有力,无论她怎样使劲,也无法将之挪动分毫。她急了,直接用尖锐的指甲盖去掐顾铭的手,希望他会吃痛松手。
可没有,她用尽力气,把顾铭的手臂掐出无数道细密的伤痕。不少处被掐破了皮,隐隐映出血的颜色。他的手未曾动过分毫,他的人也未曾哼过一声。
苏沁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她无助地垂下头,豆大眼珠忽而话落,仅片刻,润湿了她的整张脸。
顾铭温柔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如果你忽然和我在一起了,你没办法向陈小帅解释,我也没办法再面对风雪。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喜欢和不喜欢,很多时候仅在一念之间。上一刻,你喜欢陈小帅,我喜欢风雪。这一刻,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所以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不用害怕别人的非议,更不用担心某些人的嫉妒或报复。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苏沁终于忍不住了,她放声哭了起来,哽咽道:“我早和你说了,我和陈小帅分手了,不用向他解释。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可是,真正的问题在我这里啊。我在你眼中,不一直都是一只鸡吗?这样龌龊的我,怎么有脸和你好?”
顾铭不语,默不作声回头。他看到床单上还残留的殷红,甚至还能嗅到一抹相当刺鼻的气息。
苏沁努力压抑心绪,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曾在我和王露眼中的你,宛如高高在上的天神,永远都圣洁尊高,永远都纤尘不染。我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肉体凡胎,不该对天上的神灵抱有幻想。所以,那一天,一个叫韩贞的女孩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便很自觉地远离你。
因为我们心知肚明,在家境,人脉,相貌,气质,身材,声线等各方各面,我们都不及韩贞。纵使当时的韩贞说了谎,她并不是你的女朋友,我们也没有丝毫怨言。因为哪怕是作为最普通的朋友,韩贞都比我们更有资格说话。
一个韩贞尚且如此美丽而骄傲,你的女朋友,那个叫风雪的女孩子,又该是何等的惊艳啊。我因一念之差,做错了事,让你们之间出现了第一道裂隙,我忏悔还来不及,怎可能还厚颜无耻地缠着你啊!?”
顾铭松手了,他扣着苏沁腰肢的双手轻轻松开,却没有离开她,而是向上伸,轻拂她的脸,如上次在县里的大街上一般,他温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你说错了,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而非神。你也是冰清玉洁的美少女,而非肮脏龌龊的那类女孩。最初之时,我一边撩拨你们,又一次次避开你们,不是我瞧不上你们,而是因为我才真正配不上你们。”
顾铭低声说着,眼中有了沉痛,或许他的心也被千刀万剐,承受着无尽的绞痛。
苏沁冷笑一声,问:“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会为了一些昂贵的首饰委身去肮脏的地方上班吗?”
顾铭道:“有的人生来如莲,出淤泥而不染。”
苏沁摇头,继续问:“那你能忍受你的女朋友去不夜酒吧那种地方上班吗?”
顾铭道:“不能。”
苏沁起身,回头看顾铭一眼,俏丽的脸颊面无表情。
——有的时候,面无表情不代表平静,因为没有表情也是一种更为玄奥的表情。她平静的两颊,无疑写满嘲讽。
顾铭淡淡说道:“我不怕唐见虎,所以你可以不去不夜酒吧上班。”
苏沁似笑非笑说道:“如果我不想去的话,本就可以不去。”
顾铭问:“为了陈小帅?”
苏沁不语。
顾铭道:“你放心好了,就算你不去,我也保证唐见虎不敢动陈小帅。”
“你凭什么?”苏沁冷厉一笑,讥诮道:“就凭你认识罗不遇?”
顾铭说不出话来,因为苏沁说对了,他若与唐见虎抬杠,唯一的倚仗便是罗不遇。可是他和罗不遇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可以祸福共患的地步。
苏沁幽幽说道:“你高看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我的决心。我昨晚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我不会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也不会缠着你。所以,你可以走了。”
顾铭站着不动。
苏沁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一冷,尖声大吼道:“滚!”
顾铭仍是木木呆呆地站着,他目中有着无穷无尽的迷茫,他的心也变得空虚。有那么一瞬,他仿佛丢失了所有生机,变成了行尸走肉,抑或是提线木偶。
苏沁狠着心,再度吼道:“这里是我家!我叫你滚啊!听清楚了吗!”
她吼着,两颊再度被泪水打湿。因而,她的声线变得沙哑,变得凶神恶煞,变得歇斯底里。
顾铭感觉全身都被灌了铅,整个身子沉重得不得了。但他仍是艰难地抬动双腿,用非常艰涩的步伐走出了苏沁的家。
直到他接触到外界的空气,直到他忘了一夜的沉沦,直到所有的春光与香艳都消散无踪,他的思绪再度清醒。
也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风雪。
顾铭想到了曾经的许多巧合。
——当韩贞出现,那个倔强而美丽的女孩不止一次打动顾铭的心,顾铭忍不住想要拥抱她时,风雪的电话便在间不容发的时间点打来了。
而这一次,风雪的电话来晚了,晚了整整一夜。
顾铭面色苍白地盯着手机,任它响铃数秒,忽然一狠心,直接点击了挂断键。
他想到了一件事,就在昨晚,他迷迷糊糊中听到好多次“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滴朱砂”。
毫无疑问,这是苏沁的手机铃声,而给她打电话的人,多半是陈小帅。
顾铭第一次听到这类诡异的歌词,这比那些情情爱爱的歌词来的更为恢弘壮阔,也更为优雅迷人。
顾铭转身,再次走到苏沁的家门前。他想敲门,想问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手刚刚抬起,便听见屋内传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苏沁在哭,那哭声像遥远地方传来的一曲哀歌,令人投入,也令人心碎。而更多的是,令人空虚。
顾铭决定不去打扰苏沁了——从今以后,再也不打扰她了。
他收回手,沉吟着准备回家。
却在这时,他听到屋内传出苏沁的忏悔,她在说:“顾铭……对不起!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吧,可我却没能说出这三个字来。
顾铭自嘲一笑,再次抬腿,却又听见苏沁透露的另一道信息。
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愿意陪你长长久久,因为你是我梦里的男孩啊。”
——梦里的男孩,无论怎样完美,终究是梦吧。这世上,只有陈小帅才配得上你,因为他才是你现实中的男孩。
顾铭如此想着,这次不再顿足,大步往家里走。
他在回家的途中,手机先后响过三次,均是风雪打来的,但他都狠心挂掉了。
回到家,他没吃饭,也没洗澡,安静站在屋子中央发呆。
半晌,他摸出手机,打开浏览器,百度搜索“血染江山的画”,搜出了这首歌的名字——《倾尽天下》。
顾铭看了全篇歌词,也看了歌曲文案,以及歌手。
顾铭得知,这类歌词优雅、宛如古代诗词歌赋的歌曲被统称为古风歌。
顾铭下载了这首歌,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它的每一句词都带着温柔与杀伐,诉说着凄美的恩怨情仇。
顾铭听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没有那么空虚了。这一首《倾尽天下》,这一类古风歌,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曾拥有过苏沁的唯一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