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闪耀的闹市,永远充满绚烂与生机,哪怕如水夜幕将之覆盖,亦掩不去它的光亮。
轻轻然的,绵绵秋雨落下,霓虹辉映的夜幕变得空濛缥缈。
视觉的错乱中,灯光迷幻,高楼隐现,车辆依稀,行人亦忽近忽远,仿佛目之所见的一切都变成了触之即散的井中月。
而身边之人呢?她却眉目依旧,一成不变的真实。
洛英头颅微仰,双臂张开,保持如此姿态静立在绵绵雨幕里。
她的两颊映着粲然若飘香花雨的笑,她的身姿轻然若偶然着地的飞燕,她分明静立着,却又仿佛翩翩起舞的蛱蝶。
见此慕,滕富强陷入了沉思。
——能在雨幕下露出如此怡然姿态的女孩,定然很喜欢雨吧。
雨呢?它是江河湖海蒸发汇聚在天空的水,有的时候,它因气温变化成了雪,抑或是霜,抑或是露。
但无论它的形态怎样变化,它终究是水,是化学课本里的h2o,是家家户户都有的、随便拧一下水龙头便会哗哗流出的、最常见的水。
她喜欢雨,大概等价于喜欢水吧。
对的,组成人体结构的大部分元素便是水。它是人体的组成部分,也是维持人体机能正常运转的主要力量。
人依赖水,就如同鱼离不开水一般。
所以她因此喜欢水吧。
滕富强如此想着,忽然见她回眸一笑,这一笑竟如滴答落下的透彻雨花。
滕富强忽然感觉自身的推理好生可笑,完全被书本上的知识禁锢了思想——
雨是雨,水是水,它们的名字不一样,它们出现在人类面前的姿态也不一样,那他们所代表的意义,兴许也不一样。
滕富强不动声色,盯着她问:“你笑什么?”
洛英笑盈盈回复:“今天运气好。本是最难忘的一天,又下起了我最喜欢的雨,当然感觉开心啊。”
——她果然喜欢雨。
滕富强盯着她淋湿的发丝与衣角,皱眉道:“既然下雨了,就没什么好玩的了,我们回去吧。”
洛英果断摇头:“下雨了才好玩啊。”
滕富强问:“一下雨,街上的人就少了,许多店子也关门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洛英却说:“人少了,我们的活动空间就变大了。而且,许多事情恰恰是人少的时候才方便做。”
滕富强一惊,问:“你想做什么事情?”
洛英道:“你喝酒吗?”
滕富强摇头:“我会抽烟,但从不喝酒。”
洛英问:“那你可以为我破例一回吗?”
滕富强不假思索回答:“当然不可以。”
洛英又问:“那你可以请我喝酒吗?”
滕富强道:“如果不是太贵的酒,兴许能请。”
洛英莞尔道:“不贵,一听啤酒就好。”
滕富强问:“路边副食店随便买一听就好?”
洛英点头。
滕富强并非吝啬之人。很多时候,他在街上看到断手断脚的乞讨者,他多会给予施舍。所以,他不在意一听啤酒的钱,甚至买上一打酒也不会心疼。当然,他并未把洛英当成乞丐打发,若她这样的人成了乞丐,那世间超过半数的人都将成为乞丐。
滕富强买了酒,将之递给洛英,便见她拧开罐头,仰头便一饮而尽。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竟有一分古时女侠的豪爽风范。
她喝完,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就像喝了一瓶没有味道的水。
滕富强便问:“还喝吗?”
洛英摇头:“喝一点就好。”
滕富强又问:“那可以回去了?”
洛英再次摇头:“不回去。”
滕富强看手机时间,现在才八点过,就算回去也很难睡着,便又问:“你还想干什么?”
洛英道:“淋会雨。”
滕富强不语,他看不透这个初识不久的女孩,就如同顾铭看不透苏沁,吴潇看不透曾初雨一般。
仿佛世间的每个女孩都有奇怪的一面,除了她们自己,没人能看懂真实的她们。
洛英站在雨幕下安静淋雨,滕富强则在陌生人家的屋檐下盯着她。
时间滴答滴答流逝,这一站便是半个小时。
忽然,洛英张大嘴,打了一个喷嚏,细小的身子颤抖起来,大概是感觉到冷了。
滕富强便说:“如果淋够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洛英问:“你不想和我聊聊天?”
滕富强只好顺着问:“你想聊什么?”
洛英道:“聊你啊。”
滕富强摇头:“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学生,没什么好聊的。”
洛英问:“你没发现你是个非常奇怪的男生吗?”
滕富强道:“奇怪的人是你。”
洛英问:“你有女朋友?”
滕富强摇头。
洛英噗嗤一笑:“你长这么帅,却还没女朋友,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滕富强不想反驳,只好不置可否保持沉默。
洛英又问:“那你有朋友吗?”
滕富强点头:“有的。”
洛英比划出三根白皙的手指头,“我猜测,你就算有朋友,也不超过三个。”
滕富强不以为意,“朋友多未必是好事。真正的朋友,有一个就够了。”
洛英惊愕道:“所以你只有一个朋友?”
滕富强点头:“他叫张安然。”
洛英闻言,蹙着眉思索起来,片刻又开眉一笑:“安然有好多意思,安定,安静,安全,安宁,安详……一个‘然’字,似乎囊括了所有与‘安’字有关的词语,而带‘安’字的词,都是非常好的词语。”
滕富强便说:“可你的名字不太好。洛英,兴许会变成凋零的落英。”
洛英嫣然道:“凋零的落英也没什么不好,春泥护花,也是非常美好的意境。不过你的名字就有点俗气了。富强、富强,虽然是褒义词,富裕又强大,却显得好生世俗。”
滕富强道:“起什么名字,不是由我决定的。”
洛英笑了笑,迟疑片刻,问:“如果可以的话,能留一个电话吗?”
滕富强摇头:“今天以后,我们不会再见,还是不留电话了。”
洛英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再见的?”
滕富强选择不回答,因为答案很现实——两个人分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萍水相逢一回,差不多就缘尽了。今天以后,谁也不会记住谁,谁也不会联系谁,何必留下联系方式?
洛英静等片刻,见滕富强心意已决,便笑道:“不留就不留,不用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表情。反正我有办法弄到你的电话,而且等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再见。”
滕富强听不懂她这段话的意思,却也没兴趣多问,沉声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这次洛英没再反驳,甜笑着点了头。
次日,竞赛结束,一行六人回归。
车上,海强等三个男生还是如之前一般,絮絮叨叨的,仿佛他们都是有着深厚学识的数学家,任何高深题目都能信手拈来。
与之前不同的是,洛英不再和他们交流。哪怕他们有意找她搭话,她也只是回以拒人的一笑。
她的目光一直锁在滕富强身上,这个谜一般的少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无端地想知道关于这个少年的所有事情。
事实上却是,滕富强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学生罢了。
***
回到县一中,第一个欢笑着向滕富强扑来的是张安然。
他很激动,比之远赴成都参加竞赛的滕富强还要激动。他喋喋不休问了很多问题,比如“富强,你能拿第几名”,比如“富强,华中那些学生是不是很弱”。
滕富强会心一笑:“安然,你把我想的太厉害了。我拿不到名次,整张试卷,我会做的题只有两个。至于华中那些学生,我不了解,想来他们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
说着,滕富强皱起眉头,他想到洛英的笑,有时如飘香花雨,有时如透彻雨花的笑。
张安然追问:“只不过什么?”
滕富强道:“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女生。”
张安然吃惊道:“能让你觉得奇怪的女生,那得奇怪到什么程度啊?”
滕富强哑然失笑:“你的意思是说,我本就是特别奇怪的人吗?”
张安然笑而不语。
滕富强把这次行程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其中不添加任何虚假或夸张的成分,将此行完全真实地回溯了一遍。
张安然听完,竟言之凿凿肯定道:“那个叫洛英的女生绝对喜欢你。”
滕富强摇头:“你想多了。我和他不会再见,又何谈喜不喜欢的问题?”
张安然只得苦笑:“富强啊,你的脑子永远少根筋。”
一个星期过去,班主任唤滕富强去了一趟办公室,要和他说一下数学竞赛的事。
滕富强很意外地收获到一张奖状,是全省数学竞赛三等奖的奖状。
班主任很激动,不断地拍滕富强的肩,骄傲地说:“我们全县,拿到奖状的只有你和华中的一个女生。”
滕富强问:“洛英?”
班主任点头:“那个女生在华中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优生。不过她也只拿到三等奖,并不比你强。”
滕富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关于洛英,他还有疑问。但他知道班主任无法回答自己的疑问,便不多说了。
***
如滕富强所说,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再见过洛英,兴许他真的不会再见她了。
可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草长莺飞的三月,高三学生们都到了高考的最后冲刺阶段。
新的学期里,滕富强就读的高三3班转来一个新生,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女生。
“大家好,我叫洛英,是本地人,住两河镇。从今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同班同学了,往后请多指教。”
洛英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同时还很潇洒地挥手,还是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
班上有空位,而且空位不少,滕富强的边上便有一个空位。
她介绍完,便笑语盈盈走到滕富强边上坐下。
她成了滕富强的同桌。
对此,滕富强无动于衷。他不认为洛英是专门来找他的,更不认为洛英喜欢他。
当天晚上,滕富强的寝室几乎爆炸了。
几个室友都激动不已,他们围着滕富强,一个劲地询问关于洛英的信息。
似乎从洛英踏进他们的班级起,她就成了男生们心头的女神。
对此,滕富强只是冷眼看过。
可是,他能对其他室友冷眼相待,却不能对张安然如此。
他发现张安然很失落,就像忽然被人抽了魂的可怜少年,就这般怔怔地蜷缩在床铺上。
滕富强上次见张安然如此失落的样子,还是他爸妈吵着要离婚的时候。
张安然本是个很开朗的人,他很少有烦恼,就算遇到一些麻烦事,大多时候都是笑着处理。如他之名,安然、安然,他们永远都安然自得。他从不因小事而苦恼,就算是大事,他也不会独自悲伤。
而现在,他露出如此怅然之态,岂不反证他遇到非常伤心的事情了?
滕富强翻身坐到他的床上,与他并肩坐着,小声问:“安然,你怎么了?”
张安然一脸苦涩地说:“富强,我很羡慕你。”
滕富强不解道:“羡慕我什么?”
张安然道:“羡慕你能找到这样好的女孩子。”他说话时,脸上的惆怅竟全都消散了,变成了豁达的一笑。
滕富强也笑出声来:“原来你是想找女朋友了啊。”
张安然保持豁达的笑。
滕富强又说:“安然,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走在你前面。我和那个洛英没有丝毫关系,可能再过三五年,我还是形单影只一个人。”
张安然笑道:“你都这样说了,我怎敢走在你前面啊。”
——两人没想到的是,这无意的一段对话在未来应验了,一语成谶。七年后的今天,无论是滕富强还是张安然,他们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他们的心都被洛英那如凄美落英的笑容囚禁了,成了魔障。
两个人依旧在笑。滕富强笑得那么自然,那么坦诚,却未发现,张安然那看似豁达的笑容里藏着苦涩,宛如一杯鸩酒的苦涩。
此时此刻,只有张安然本人知道,从他看到洛英的第一眼起,他已不再安然。
因为他看得出来,洛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