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干净光洁的手,转而抓住脏污褶皱的手,洁净与污垢的交错间,是否冥冥指向某物?
盯着眼前温馨的一幕,顾铭的心里竟没有丝毫安详,反而感到焦躁。就仿佛,这两人手心所沾染的污垢,成了他们破镜重圆后所留的裂隙——一段有了裂隙的感情,能坚持多久?
顾铭想到这里,却又狠狠一咬牙,把心头刚刚升起的念头碾碎。他深信着,自己的直觉从来都不准,他也由衷地祝福眼前二人,希望他们长长久久,不离不弃。
这一晚,四人都没回学校,而是去了一家非常简陋、肮脏的旅馆——卿欢生病期间所住的那家旅馆。
似乎卿欢和千云舞都已习惯这家旅馆内的恶臭,他们走动间神态自若,仿佛走在一条花香扑鼻的林荫道上。
顾铭和陈小帅很不适应,但也没暗自牢骚,选择忍耐。
卿欢和千云舞住了一间房,顾铭和陈小帅各住一间房。
晚间,顾铭听到房梁上传来的“咚咚”声,猜到是老鼠在攀爬,心里不是滋味,翻来覆去睡不着。
凌晨时分,陈小帅来敲门了。
隔着门,他很温和地问:“顾铭,出来抽支烟?”
——莫非他也被老鼠弄得睡不着?
顾铭迟疑片刻,穿衣起身,推门而出。
两人轻手轻脚走到大街上,大口抽烟的同时,也贪婪的吮吸一番新鲜空气。
陈小帅问:“顾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又来了?
顾铭皱眉,将手中没燃完的烟头丢掉,平静说道:“没有。”
陈小帅似笑非笑道:“你在骗我。”
顾铭道:“如果你心里还惦记着苏沁,大可光明正大地找她去,何必在我这里胡思乱想?”
陈小帅道:“你不说就算了,反正等不了多久,我就都弄清楚了。”
——在套我的话?
顾铭狐疑地盯着陈小帅,瞧见他眸子里满是自信,心头便有了一抹不安。
陈小帅继续说:“杜力在城里见过苏沁。她和一个叫曾晖的人同居在城北花香鸟语小区。”
——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居然知道?
顾铭听着心惊,但面上没有表情,淡定说道:“且不说这事真假。就算苏沁真的认了某个老男人当干爹,也与我无关。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陈小帅摇头道:“曾晖并不是一个老男人,相反,他非常年轻帅气。他在相貌和气质上,大概和滕富强相仿。”
顾铭便说:“在我们学校,喜欢滕富强的女生一点都不少。由此推论,苏沁喜欢曾晖也就不奇怪了。”
陈小帅不说话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铭,大概是想从这张从容的脸上找到破绽。这种目测读心的办法并不实用,陈小帅对顾铭使用过复数次,却没有一次成功过。但这次出了意外,顾铭露出破绽了。
他的瞳孔明显在抖动,那是内心的焦躁、不安、惶恐等情绪折射到脸上的现象。
陈小帅笑了,那俊逸两颊扯动出的邪异笑容,竟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顾铭的背脊发寒,起了鸡皮疙瘩。他还想进一步掩饰自己的心理,强笑着欲说话,陈小帅却转身走了。
他那笔直的背影融入黑暗、肮脏、恶臭的长廊,却没有丝毫违和感。仿佛在这一刻,他本身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次日,四人吃完早餐,同行返校。
他们选择步行,从繁华闹市走到城市边缘,需要近两个小时。
这过程中,卿欢和千云舞聊了许多话题。其中有软绵绵的情话,有没营养的废话,也有少许重要信息。
原来千云舞还未完全斩断以往。她放下仇恨的同时,便放下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负荷。但她还不能若无其事地回归学校,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
她还欠一个人人情,很大很大的人情。
她以燕子的身份在不夜酒吧上班时,不止一次遇到危险。而最危险的一次便是她陪酒时,一个姓刘的老板往她的酒里下了迷药。
她在遇到卿欢之前,险些失贞。
是曾晖救了她。那时的曾晖就如同莅临世间的天神,他用神力无限的双臂扫清了邪恶,将沦为俎上鱼肉的少女救了下来。
千云舞被可怕的药力迷失了自我,向曾晖投怀送抱。
曾晖却视美色如粪土。
他用尖利的鞭子抽打千云舞,一鞭又一鞭,直到迷失的少女因疼痛而清醒过来,他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那之后,曾晖成了千云舞心中的救命稻草。每当她累得撑不下去时,便会想到曾晖,想到这个救了自己,并给予自己勇气的英武男人。
她许诺曾晖,只要他帮她完成复仇计划,她此生便对他唯命是从。
他却说:“我可以帮你,但你不用报答。我做这些事不是想帮你,而是觉得好玩。”——若能把唐见虎扳倒,那的确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
这一年多以来,因为曾晖的暗中帮助,千云舞得以守身如玉等到卿欢。
她感激曾晖,这个人不仅救了她,更给了她财力上与精神上的支持。
而今,她要抽身而退,那她要做的首要之事便是好好向曾晖道别。若曾晖需要她做某些事情,她能力范围内,定然答应。
听完千云舞的叙述,卿欢露出童真的笑:“你什么时候去找曾晖,我陪你去。我要向这位大好人好好致谢一番。”
千云舞甜笑道:“就这个周末吧。”
陈小帅目中闪过一闪即逝的阴翳,试探性问道:“那我能一起去吗?”
卿欢和千云舞对视,迟疑一小会,点头了。
顾铭头皮发麻,知道陈小帅去找曾晖必然闹出大事,但他现在不能出言提醒,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也一起去。”
***
星期四,又是一个雨天,绵绵雨幕里,滕富强和张安又见面了。不过这次地点不是学校后山,而是两河镇的蓝河酒吧——洛英被唐见虎设计侵犯的那家酒吧。
酒吧没变,人却变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安依旧不喝酒。他不仅不喝酒,连稍微带一点酒精的碳酸饮料都不喝。他觉得,酒精是这世上最不祥的东西,若非它的存在,当年的洛英也不会凋零为落英。
滕富强不同,从洛英坠落的那天起,他就学会了喝酒。啤酒,白酒,洋酒,只要是能麻醉神经的酒,他都喝。他不单会独自喝酒,还会拉着朋友、同事一起喝酒。有的时候,他找不到人划拳,甚至会和在校学生一起喝酒。
他经常喝得烂醉如泥,一躺就是一天。他在酒意惺忪之时,常会想起洛英的笑脸。
时至今日,他最后悔的事情是:当年没有陪洛英好好地喝一次酒。
滕富强会兑酒,雪碧兑白酒,红牛兑洋酒,矿泉水兑奶酒,只要不是太复杂的兑酒手法,他都会。
今天,他兑了一杯洋酒,摇曳着酒杯,在闪烁灯光的折射下,一口又一口地喝着。
他喝酒会上脸,几乎只需抿一下酒水,英俊的两颊便变得绯红。
他只喝了几分钟,整个人已从头顶红到了脚板心。
俗话说“上脸能喝”,这其实是误导人的。正是不能喝酒的人才会上脸。用化学上的简单方程式解释便是,酒精在人体酶的作用下会氧化成醛,最后氧化成醋。
真正能喝酒的人,便是人体活性酶的活跃,使得进入体内的酒精快速氧化成了醋,所以不醉。
而有的人,酒精到了体内,变成了醛,这便是不能喝酒的人,因为醛对人体存在危害。醛的大量沉积甚至可以引起中毒现象。
滕富强便属于后者。
他不是能喝酒的人,却又成了爱喝酒的人。
他红着脸,盯着灯光下挚友的脸,视线斑驳,人脸斑驳,似乎连人心也变得斑驳不可测了。
他打着酒嗝,涣散的双眼忽然变得锋锐,他厉声问:“安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安轻轻喝一口白水,淡淡道:“我怎么做了?”
滕富强道:“我把云舞给我的录音交给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会为洛英报仇。可你呢?一转眼就把录音交给唐见虎了?”
张安道:“就算你不是法律专业毕业的,也该知道这么一段录音并不足以构成唐见虎的犯罪证据。”
滕富强反驳道:“但它却可以成为你搜查唐见虎的线索,你可以以此向检察院提出搜查申请。只要你获得对唐见虎的搜查权力,你就一定有办法查出他的犯罪证据。”
张安摇头:“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唐见虎的关系网遍布整个市,想要对他下达搜查令,没有更有力的证据不可能办到。”
滕富强站起身来,竟抬手欲打张安。
可是他喝了酒,身体变轻了,动作也变慢了。昔年完全不是他对手的张安,现今也有了天翻地覆地蜕变。张安轻而易举避开了滕富强的拳头,并反手将他制住了。
“富强,现在你已经打不过我了。”
张安见滕富强情绪稍稍平复一点了,松手放开了,却又忍不住感慨出声。
滕富强讽刺道:“因为你是警察,若连一个酗酒教师都打不过,那你就妄称警察了。”
张安道:“所以你刚才的举动可以称之为袭警,这是犯法的。”
滕富强冷笑道:“那你该把我抓进去关几天再说。”
张安摇头:“我要抓的人是唐见虎,而不是你。”
滕富强嗤笑一声,竟又大口喝起酒来。他越喝,两颊便越红,当一个人的脸红到极致,便如同焚烧而起的火光——他早已被憎恨的怒火点燃了。
张安沉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因为那段录音是你的学生冒着生命危险弄到手的,我却若无其事地交给了唐见虎。你觉得我的做法对不起洛英,也对不起你的学生。或许,你还认为我变了,变成了唐见虎那一类人,变成了披着人皮的狼。”
滕富强问:“难道不是吗?”
张安摇头:“当然不是。”他说话时,双拳捏紧,手臂竟剧烈痉挛起来。这俨然也是因极致愤怒而产生的生理反应。
滕富强盯着他,冷声问:“那你想做什么?”
张安道:“我想做的很简单啊。还是那句话,我要抓唐见虎,无论花多少时间与精力,我都要将他抓捕归案。不过,我抓人不需要外力协助,尤其不需要你和你的学生帮忙。我是一名警察,具备基本的办案能力。若你还是我所认识的滕富强,就应该相信我,我一定能完成这件事。所以,你还是好好地教书,带领你的学生冲击高考,不要再瞎掺和了。”
滕富强盯着眼前的挚友,忽然发现这个似曾熟知的少年变得好生陌生。对哦,他早已不是昔年无忧无虑的学生张安然,而是执掌一市警署的警局局长张安。
一字之差,意味完全变了,人大概也变了吧。
滕富强想到洛英说过的话,她对“张安然”这个名字的评价是:“安然有好多意思,安定,安静,安全,安宁,安详……一个‘然’字,似乎囊括了所有与‘安’字有关的词语,而带‘安’字的词,都是非常好的词语。”
——带有“安”字的词,都是非常好的词语。可若“安”字不成词,它是否成了没有生命的字?
滕富强大笑起来,质问道:“你口口声声叫我们不要管这事。可你知不知道,当你把云舞的录音交给唐见虎时,唐见虎便识破了云舞的意图。你以为,凭他的狠辣,会放过云舞?”
张安道:“你放心好了,我警告过唐见虎,他不敢拿你的学生怎样。”
滕富强的笑容变得更加猖獗,他讽刺张安,也讽刺自己。他状若癫狂,嘶吼道:“你的警告就真的具备威慑吗?你是谁?张安,警察。所以你做事都要讲究程序。他是谁?黑道大哥,唐见虎。他办事可不会讲究任何流程。毫不夸张地说,他把云舞弄失踪了,你还只能干看着,因为你没有证据!你的警告顶个屁用!”
滕富强吼着,因醉酒而摇曳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大门走。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深邃罪恶的地方,也离开曾经的挚友,张安然。
他听到身后传来急切地呼唤声,是张安在叫他。
可他不止步,不回头,亦不回复。因为他只认识张安然,不认识张安!
这一刻,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若唐见虎办事不走流程,他同样可以。因为他和唐见虎一样,都不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