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又说回来……”何浅望着另一边的顾如琢,有点茫然,“我记得以前师哥脾气好像没有这么差的。也不是脾气差吧,就是以前没这么吓人。”
吴羽光扁扁嘴,表示不敢相信:“顾哥还有脾气好的时候?我的意思是他还有不吓人的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的有的。”何浅肯定道,他声音放轻了,“我记得……就程不遇来之前……金阿姨去世之前,他性格一直蛮好的吧。”
*
金琳是在顾如琢十五岁那年去世的,和往常一样,寒假时,金琳带着北派的这帮小孩去滑雪,他们会在国外的某个私人滑雪场过两周左右时间,随后再回来,各自回到家中过年。
那时最小的赵繁还没进师门,四个小孩,又是同龄,感情很好,一到年末就欢天喜地的,出发前齐齐抄完作业,接着就是快乐的旅行了。
“这是你的小孩?”那时顾如琢走哪儿都要被夸,“好帅的小伙子。”
金琳还是一如从前,温柔和雅,她只是笑一笑,说:“不是的,这几个孩子都不是我的小孩。”
顾如琢笑得很灿烂,也很臭屁,他抢话说:“是的是的我们都是!”
他带着其他几个人一起起哄,想哄她笑,如果放在以前,金琳会被他们逗得开心起来,但那个冬天金琳依然只是那副温柔的笑意,不说什么,沉默着摸摸他们的头。
后来他们才知道,程方雪是在那个冬天派人去找了程不遇母子的消息。
“是个好苗子,有一副好嗓子。”
但那个冬天,他们没有任何人察觉异常,照常玩乐。
那年风雪大,他们本来要按照往年的路线去野营,顾如琢和金琳先去踩点,但是却没想到,遇到了一场始料未及雪崩。
他们都学过户外生存知识,这一片农场主的私人滑雪场,也设有补给站,但偏偏那天农场主不在,信号全断,他们躲进了补给站中,但线路是坏的。
大雪封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也隔绝了一切音讯,他们的装备包也在雪崩中丢了,如果单靠补给站的存粮和热源,他们可以支撑一星期左右,直到救援来到,但金琳在雪崩中撞到了头,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而且正在面临大量的失血。
如果不下山救治,金琳可能一个晚上都活不了。
因为拽她,顾如琢一边肩膀被拉得脱臼了,他勉强给自己安好了。
那天,顾如琢疯了一样在补给站中找东西,扎止血带,喂止痛药,烧了热水,他尝试修复线路,但是没有成功。
“车……如琢,车库里有车。”金琳勉强说道。
“我不会开车。”顾如琢几度绝望,“金姨,我驾照还没拿到手,我只上路过几次,我不会开车,我要是会开车就好了——”
他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他后悔自己接触驾车这么晚,后悔自己只是玩着试了试,而没有找个人认真教他。
金琳陷入了昏迷,雪山中一片荒芜的寂静。
她不再回应他,意识越来越模糊,失血越来越多,体温也越来越凉。顾如琢深吸一口气,抖着声音说:“我去开,我去开,金姨,我去试试。”
留在车库里的车是一辆非常老式的轿车,漏油,刹车很钝,顾如琢试着开了一下,刚开出去重重地撞了一下,震得他几乎吐出来。
他的头也擦破了,滴滴哒哒的血掉落在车边。
他可以开,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
顾如琢终于成功地把车开了出去,随后他把金琳扶上后座,给她放好暖水袋和保温毯,开车下山。
雪山路滑,顾如琢又撞了几次,但是动静都不大,只是刮擦,他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他死死地盯着前路,知道这一次决不能出现任何的差错。
他没有出现差错,他打着车灯,把反光镜硬生生折下来别在车顶,作为呼救的反射光源。
但他们遇到了第二次雪崩。
车辆熄火,彻底开不动了,顾如琢像一只暴怒的小狮子,他狠狠地踹着引擎盖,想让这辆车动起来,但未能如愿。
他听见金琳在后座叫他,微弱的叫他的名字。
“顾如琢,你过来。姨有话跟你说。”
金琳语气安和,她望着他,神志居然是清醒的,顾如琢伸手握住她的手。
十五岁的少年,握住女人已经有些苍老的手。
“程……程家……靠你了。”金琳低声说,她望着他,眼底忽而略过一丝不忍和伤痛,随后声音更小了,几乎听不清,“我的孩子……”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一句是“程家靠你了”,另一句是“我的孩子”。
——“为什么你去公司的时候,不能带上我?为什么我的家长会,你不能来?为什么我不可以真的是你的孩子?”
——“傻孩子,因为你是顾如琢啊,你注定光芒璀璨,这样的你,是不可能当程家的孩子的。”
他从未听过她对他有过这样的要求,这甚至是他听她第一次提起程家两个字。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句话。
为什么他们,离别前都没有别的话来留给他?
金琳如是,程方雪如是。
“顾如琢?”
“金琳一死,他不就被程家吃死了么。他这个人,重感情。”
那个冬夜,搜救人员把他们接走时,他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似哭似笑,一边发抖,一边哭,他说:“你们救救她,她不会死的,我把车开出来了,她不会死的。”
而救援人员只是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孩子,不要难过,她会在天堂看着你。”
*
陡然梦见往事,顾如琢感到一阵无名烦躁。
他很难真正被惹毛,他相当讨厌被什么东西困住的感觉,这是其中之一。不是因为他出不来,而是竟然有东西会把他困住。
他睁开眼,才察觉自己是喝醉了酒,不小心眯了一会儿。
ktv包间里安安静静,没人唱歌了,一堆醉鬼都倒在沙发上睡觉,只有何浅和吴羽光还精神着。
顾如琢起身,又开了一瓶香槟,蜜色的酒液混着冰块倒在杯子里。
“诶!顾哥,你醒了!”
吴羽光望见他醒了过来,谄媚地过来帮他端茶倒水,还询问他要不要帮忙加柠檬片。
顾如琢:“?”
他眯起眼睛看他,声音沙哑,眼神却带着几分冰冷的警惕:“干什么?”
吴羽光还没来得及把对岳父的发言腹稿讲出来,顾如琢的手机就震了起来,是梁静给他打来了电话。
他提前跟梁静报备了今天的行程,这时候打来电话一定是急事,他随手接了,声音微微放松了:“喂?”
他这时候的声音像没睡醒,梁静一听就知道:“你喝酒了?我跟你说一声,剧组那边布景出了意外事故,有个水泥钢架垮塌了,程不遇他们正午正在那边拍戏,但……”
顾如琢后面都没听完,当即挂了手机,说:“我离开一趟。程不遇那边出事了。”
“什么?”吴羽光也是一个激灵,他跟着顾如琢的脚步就往外冲,顾如琢用一双喝醉的、微红的眼睛望过来,也是有点疑惑,但很快判断出了他的作用——顾如琢伸手一抓,揪着吴羽光,把车钥匙递给了他,居然还十分的有条理,“你开车,我喝了酒。”
“……是是是,好好好。”吴羽光不敢不遵命,同时也觉得十万火急起来——程不遇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要不要紧?受伤了没有?
顾如琢的意思是他可以跟着去,是吧?
两人一路风驰电掣,吴羽光飙车,带顾如琢这个醉鬼。
该醉鬼出门前甚至没有拿手机。
ktv中,何浅颤抖着接起了梁静的电话:“喂?是梁姐姐吗,顾哥他走了,忘了拿手机。”
梁静差点被气死:“他是猪!他是猪!话都不听完!我是说剧组出了事故但无人伤亡,拍戏进度终止一天,要他如果看到什么小道消息别着急上火!他是猪!”
何浅也不敢挂电话,就乖乖听梁静骂了十分钟。
*
今天剧组布景突然坍塌,场景和道具师正在抢修,程不遇本来可以放假,但是按捺不住看热闹的心理,一起加入了道具组,帮道具老师捏花。
他开始考虑,道具师看起来也挺好玩的,做手工也可以成为一件正经的工作,他或许可以拜个师,以后没事兼职。他在主播时期,也不是没自己搭过场景、做过道具。
这两天他很清闲,每天和魏惊鸿对戏,固然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但是时间太长,他也有点累。
“程不遇,外边来了一个人,火急火燎地说要找你。好像是你的男粉丝!”
副导演路过看热闹,顺嘴给程不遇带了个话。
吴羽光停好车后,就直奔剪长鲸剧组,路上警戒线也当没看见,就硬闯,一路被人拦。
他理直气壮:“我朋友出事了!人命关天!你们拦我干什么!”
顾如琢则一路畅通无阻——他无视了行进艰难的吴羽光,脚步越来越快,往熟悉的地方奔去。
他心跳得非常快。
和十五岁那年雪山时一样,接近一种最原始的恐惧。
然而日光和煦,剧组人员熙熙攘攘,半点出事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顾如琢拐过一个弯,迎面就和程不遇错了个身。
这一刹那沐浴露清香拂过,他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却直接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把程不遇扯了回来。
程不遇吓了一跳:“师哥。”
“你没事。”顾如琢一双丹凤眼打量遍他浑身上下,肌肤光洁,四肢完整,形体偏瘦。程不遇状态很好,一双清亮的眼眸,纯素颜,肌肤在日光下白得发光。
程不遇望着他,有些意外。
他闻到了很淡的,花香一样的酒味,这才知道顾如琢好像是喝醉了。没有平常那么凶,看起来甚至有些软,一双眼微红而锐利,却毫无攻击性。
他想了想,说:“师哥,你是不是听错了消息?我们剧组人没事,都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他说些什么,顾如琢已经听不清了,他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三天三夜没见的人,只望见这张脸。
这个人,这张脸,这微凉红润的唇,这乌黑的眼睫和头发,柔软纤细能一只手环抱的腰。
骨节中的痒意又泛了起来,与之一起的还有某种催生的欲望。
是这个人。
他从金琳死后就困惑的那个答案,在他身上。
正确与错误,情感与利益,困缚与自由。
他明白了,他喜欢他,他爱他,因为他才是贯穿他整个少年,那个唯一的解。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爱恨可以并存,爱恨都不会让他们停下脚步。那一天不是他给他开了门,而是程不遇出现在他生命里,带他逃离了这场谎言。
他爱他,从年少时就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