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瞬间,娜提雅维达试图说服她的行为让她想起了萨曼莎奶奶那个在莱芙到了这个世界之后,照顾了她十六年之久的老人准确来说是想起了七岁那年的某一幕。
当时她和萨曼莎奶奶生活拮据,一度吃和穿都要靠村里人接济才能维持下去,所以作为回报,莱芙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替人牧羊。
其中有一只老母羊,她经常在炎热的夏日午后躲在它柔软的肚子毛下面乘凉,它总爱亲昵地蹭她。
莱芙还听村里人说起过,当初她刚刚被捡来、还是一个小婴儿的时候,在萨曼莎奶奶还没有借到母乳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喝过这只羊的奶,于是她对这只羊另眼相待,平时利用自己的特权,总让它独占一片最肥沃的草区。
那一天,萨曼莎奶奶去村里某户人家拿来羊下水,煮熟了看着她吃下一口,便突然开始向她说明现在她眼前的那盆冒着香气的肉就是之前那只雪白的毛茸茸大家伙变成的。
萨曼莎奶奶操着一口乡土味浓重的方音,说:羊是食物,莱芙你可不能把它们当朋友。
语气生硬得很,有些沙哑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声音,似乎就和老人掌心里的厚茧子一样扎人。
但是萨曼莎奶奶的神情明明是害怕她要在餐桌上伤心地哭起来。
这是一种成年人在懵懂的幼年个体面前揭露一点残忍的真相、以迫使后者成长时总爱露出的神情娜提雅维达脸上现在出现的就是这种神情。
娜提雅维达在试图告诉她:所谓的生命,其实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有些事或许人类值得,但是异族不值得。
小人族值不值得让她冒险呢?
实际上,她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在这片大陆上其余大部分人看来,这些有思想的、长得与人类相似的、只是体型上稍小一些的生物,不能算是人类,甚至其价值比不上二十分之一个人类。她若是为了这些小人冒险,这种行为的幼稚程度无异于她在七岁那年,缺衣少食的前提下,仅仅是因为感情上的难以接受,拒绝吃餐桌上的那盆肉她当然没有这么做。
但是这些小人也同样会哭会笑,受到了帮助会感激,遭到屈辱会愤怒,小人们的喜怒哀乐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莱芙已经无法在提起小人的时候用它这个代词了他们和她分享食物,用同一种语言交流,甚至如果她继续在这儿呆上一段时间的话,铁定了会与这些小人中的几个交上朋友的。
娜提雅维达说:那些小人不值得你去救。
莱芙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的。
娜提雅维达的表情好像在说果然不出所料。
我对于异族从来没有产生过奋不顾身的念头,哪怕是对于人类也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危在旦夕,我就会舍命相救,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莱芙看着靠在墙边的那把木头刀,除非是极少数情况下的职责所在。
哦,我还以为娜提雅维达吃惊地望着莱芙,显然并没有相信,这可真不像是我印象中的您。
囚牢门口。
几日前得到命令,尽量满足她们的要求监狱长抬起头来,又看了国王一眼,但是国王并没有什么反应,属下也是按照吩咐行事
真该死,还不肯露面吗?赖安依旧在拉扯着那似乎永远也扯不光的黑色布帘,然而到了他臂长的极限也没有能够将布帘掀开,这并不是一件符合小人族常识的事情。
那黑色的布帘似乎越来越像一汪竖挂着的黑水。
扯着扯着,赖安王子的手上突然泛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意,就像是有无数的软体小虫在缓慢地啃咬他的皮肤一般,又间接地混杂着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就像是无数根细针扎上来一般,表达着囚牢里的人被打搅的不悦。
一旁的国王和监狱长并没有注意到赖安反常的遭遇,后者被此时的手上的触感弄出一身冷汗,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赖安王子在听了监狱长的解释之后,一股强烈的怒意冒了出来,刚才手上的奇怪的感觉让他恐惧,而他的恐惧又加强了这层愤怒。没有丝毫犹豫地,他转身从监狱长的腰间扯走了大串钥匙,厉声问道:是哪一把?
老国王试图阻止他,说:赖安,明日再来
监狱长看了看王子又看了看国王,闭上嘴。
赖安王子厉声问:是哪一把?究竟是哪一把?
监狱长只好指了指其中的一把钥匙。
赖安王子一言不发地上前,将那把钥匙插入了锁孔里,却发现锁芯无论怎么也无法转动。
监狱长又瞧了那把钥匙,说他确定没有指错钥匙。
赖安几乎要将钥匙拧断了,然而锁芯还是纹丝不动。
赖安一边低咒着,一边用力地转着钥匙,直到他听到监狱长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惊呼。
殿下您的手您的手
赖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手上冒出了大量血珠,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邪邪术这两个人类实在是太
话还没有说完,便昏厥在了地上。
对于囚牢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莱芙对着墙壁,没有睡着,依旧睁着眼睛。
当初萨曼莎奶奶用少见的严厉口气说莱芙,你一定要继续吃下去的时候,莱芙说了不;刚刚娜提雅维达似乎也觉得她接受不了自保行为背后所藏着的某种残忍的东西,她又说了不是这样的。
其实她想要否定的只是她们那种认为她接受不了的想法本身,因为她远远要比她们想象中以为她无法接受的残忍要更残忍得多。
她们恐怕无法理解,她在很多时候都并没有将这个世界的生灵当成生灵甚至在很多时候她也并没有将这个世界的人类当成人类。
在她内心深处没有将这些生灵当成一回事,和与此同时她却为了这些生灵拼命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矛盾。
在她大体上很清楚骑士只是一种扮演和她相当努力地在做一个骑士,用她所理解的骑士的方式思考,真挚地交朋友,努力承担责任,谦逊地勉励自己,并且有可能的话她会永远以一个骑士的身份活着之间也并不存在任何矛盾。
在她知道自己是个类似于牵线木偶一样的角色,和她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之间,也并不存在任何矛盾。
如果再深究下去,势必要触及那个一直出现在她脑海里,然而她一直在逃避的话题。
她是谁?
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些问题她只能自己思索,虽然并没有人要求她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即便是她永远找不到答案,也能如常地生活下去只不过,若是她找不到答案的话,往后余生会缺乏一种名为内在秩序感的东西。
毕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对于她而言曾经只是一个游戏,游戏里的其余人物被称为非玩家角色。
非玩家角色们的死活,和玩家有什么关系?
答案是没有关系,非玩家角色的存在只是为了服务于游戏任务。
曾经的莱芙,作为游戏玩家,在游戏开始到游戏结束这段时间里,对这个游戏的世界观深信不疑的,只是为了更好的投入其中。
她可以坚持正义,保护弱小,抗争邪恶势力,而不需要质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去做,做了之后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会不会被打得残疾,会不会死这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角色可以在游戏环节之中复活无数次,每一次复活都不会带着任何伤口,而且最终会通关。
她一开始,是夺走了那个粗鲁而傲慢的玩家的性命,才取代他游戏主角的身份的。正是出于对于游戏世界运行轨迹的稳固性的信心,同时还有对于自己行为产生的后果的担忧尤其是放走了那么大一只危险性未知的魔龙,她毕竟对于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的存亡有那么一些关心以及作为前(将近)通关玩家的自负心,才让她别无选择地同时也心满意足地走上了骑士之路。
其实这个游戏,从她出现更具体一点,是从她将那只受伤的魔龙救下之后就开始改变了。
这些改变一开始只不过产生在一个极微小的地方:只不过是埃得村附近的山坡上原本有一堆被吃了之后很快就会复原的草,在被龙火灼烧之后,成为了永远难以恢复的焦炭。
她以为改变仅止于此。
所以在接到这个任务之前,莱芙依旧大体上保持着一种玩家的心态只要是游戏任务,总是会有结束的那一天的,而她总是会赢的,她只要扮演好一个勇敢的骑士就行了。
但是这次到小人国的任务并不在游戏主线里,她甚至没有丝毫印象。也就是说,她以游戏玩家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任务,也未必能有预料之中的结局。
这就说明,这些由她引起的改变已经强大到影响到世界轨迹的程度了。
一个可以被改变轨迹的世界,一个结局未定的世界,她很难将它完全当成一个虚拟的世界就像那堆被被烧焦的草,仅仅是因为能被烧焦这一点本身,就比当初那吃也吃不尽的状态更多了一点活着的感觉在面对这样一个世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很难维持她当初作为一个玩家的自负心了。
也就是说,她的存在或许并不仅仅只是那个按部就班的游戏角色,根据剧情指令做出一些程序性的动作,从而引发规定的结局;而是一个真的人。
她大体上不喜欢自己作为一个真实人类时候的样子,她作为一个角色比作为一个人成功多了。
身为游戏玩家的她,强壮又矫健,是弱者的保护伞,面对任何强者都无露怯意;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她,那是一个缩在轮椅上的瘦削苍白的小姑娘,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会尖叫,出门去面对别人的视线都受不了。
前者,冷漠又强大,无数人的生死都在她举手投足之间,但是她并不在意,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是程序设定死了的,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在暴乱中的小人的生命,甚至连她背包里的一点物资都比不上。
而后者,实在是软弱到连她自己都无法忍耐,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她影响的范围都只有一个家庭而已,她的一举一动承担着姐姐的期待也许全世界也只有这一个人的期待但是这一点点的期待她依旧承担不了。这么多小人的命运,她更是承担不了。
她外表是那个勇敢的无所畏惧的游戏人物,然而恐怕那个任性、自私又软弱的小姑娘依旧藏在某个角落里尽管她和她已经阔别了将近十七个年头之久。
她必须得选择,她是谁?
她当然永远选前者,如果她能选的话。
第二日,小人国王又一次来见她们,这经历的一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国王的面色显得憔悴了许多。他此刻忧心忡忡,于是也没有注意到那两位在囚牢中的异族客人之间微妙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