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爹告诉我,前朝曾经有一位大清官,日审阳,夜断阴,裁定阴阳两界一切的是非黑白,我那时候就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位大清官,他绝对会死,因为他的敌人不可能容得下这样的存在,一定会联合起来,千方百计要他的命。”
“……确实有点道理,不过……”李昀峰耸耸肩,“妳那时候才几岁啊?就想这么现实的事情了?”
龙仙儿跟着摇头道:“现在,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如果真有一位这样的清官,他的确绝对会死,因为……不光白天要拚命干活,晚上还得加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没得睡,你说,他能不累死吗?就算是永恒者都给搞死了。”
李昀峰一时哑然无语,碎星团这边已经是极度压榨劳力,堪称血汗兵团的组织,阿山更是团中这方面的佼佼者,被各种加班过劳,压榨到了一个新高度,白天和妖魔拚死拚活,夜晚还要被团长逼得搞各种没谱的科研,但与这女子相比,恐怕阿山也要甘拜下风。
比苦命劳工更命苦的,就是苦命客服,整日都在处理人家的投诉与抱怨,像是垃圾桶一样被连续不歇的使用,被搞疯掉一点也不奇怪,龙仙儿如今的状况,就是这样。
成为地狱龙皇的显身已经数载,随着力量进一步提升,分享更多权柄,龙仙儿的各种后遗症也越来越严重,白日见鬼已经见到麻木,如今根本是从早到晚,都被冤魂缠身所扰。
对这种情况,李昀峰只能在旁边暗自感叹……作弊考上的,终究要还!
如果真正执掌冥皇权柄,有一个皇字在那里,就有无上权威,什么鬼哭鬼怨,都不能冒犯,只能等待皇者的审判,但龙仙儿的权柄得自冥皇,只得部分,并无皇者权威,而转传过来的鬼哭与怨气,却牵涉因果,无可躲避。
倘使只是单纯的冤魂找上门,以龙仙儿现在的力量,直接可以把鬼物打得魂飞魄散,顶多是杀之不尽,困扰仍在,但现在的情形却完全不是这样,由冥皇权柄那边传来的鬼怨,看得见也听得到,可却根本触碰不着,赶无可赶,逃无可逃。
从早到晚,每时每刻,不管是白天办公,夜里睡觉,甚至是静坐修练,或者与敌人交手之时,都有大批鬼哭之声传来,泣诉着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和满腔怨愤,而幢幢鬼影,也总是在眼前出现,无时或停。
“……你们看不到,都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感受,那些诉冤者也不说话,就只是一直地哭,就只是满满的恨,再不然就是连哭也不哭,光站在我前头默默流血泪,或是表演腐烂给我看,有时候是一些不相干的鬼凑在一起,有时候是携家带眷,一家老小排队在我面前血泪不停……你问什么时候?就上次去偷情报,差点给那魔尊活活打死的时候。”
对着李昀峰的一脸同情,龙仙儿却忍不住狂笑起来,“不用用这种表情对着我,我常常都在想,要是哪次直接这么死了,那就真的是解脱啦,再也不用看也不用烦了,不用吃饭的时候有人烂给我看,不用洗澡的时候,被一堆鬼默默围着流血泪……不用日日夜夜,都有一堆声音在耳边,哭说老天不公,冥皇不公,哭诉这个世界对它们多么不公,它们有多恨这个世界……我常常,都想把自己活剐了,或是干脆把眼挖了……”
声声狂笑入耳,李昀峰忍不住看着龙仙儿的杯子,记得里头的应该是茶,而不是烈酒,现在笑成这样,肯定不是醉了发疯,不过……她看过来的眼神却很奇怪,好像在看自己,但又焉知在她眼中,此刻自己身旁是否正站着一大票冤魂亡灵,泣血诉愿……
“妳的状况……我没办法处理,不然去问问那个人好了……但他搞不好会要妳顺其因果……”
李昀峰慢条斯理地说话,看似冷漠不关心,实则是小心翼翼,尽量不去触碰同伴已经濒临破裂的理智。
……这种事情,自己在碎星团内经常干,所谓的后勤大管事的其中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兼职血汗客服,倾听团员的抱怨,小心安抚,这样说来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垃圾桶?某个方面来说,龙仙儿的工作内容还比自己轻松一点,她聆听倾诉的时候,起码不用顾虑对方的反应……
“不必!”龙仙儿斩钉截铁的拒绝,“你还不明白吗?那个人……根本就干不成事的,无论什么问题到他手里,一开始都会有个解决方案,但最后只会更糟,不会更好……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只要……我家里人都好好的,我就可以了……这是当初签了卖身契的代价,我不后悔。”
李昀峰唯有苦笑不语,同样是签了卖身契,自己如果也能这么认命,或许往后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可惜……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总是自以为失去什么都无所谓,可是一旦拥有,就会想要更多,就会生出悔恨,怨恨自己当初为何会答应的那么痛快……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虽然这样了,但可从来都没有放弃……”龙仙儿用力摇头,道:“我不会任由那个人主宰的,无论如何,我也会继续坚持下去,作我自己真正认同、想做的事情。”
看着美人眼中闪闪生光,生出希望,李昀峰明明不想把希望的火苗浇灭,却还是忍不住脱口,“妳赢不了的!”
龙仙儿当即拍桌怒道:“只要有心,就没有赢不了的仗,这些年我们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哪一场与妖魔的硬仗,是一开始大家说能赢的?”
李昀峰却冷静道:“就是因为有心,所以这一回妳才赢不了。”
一句话,龙仙儿仿佛触电一般,瞬息没了声音,默然静坐,只听李昀峰道:“妳想要的实在东西太多了,妳想要完成梦想,妳想要守护家人,甚至想要保卫人族……只要妳有想要的东西,他就能够抓住,就能成为压制妳的弱点,如果有一天,他拿妳的家人来要胁,那时候……妳要怎么办?如果他用妳的理想、妳的坚持,来迫妳就范,让妳作那些妳可能不情愿作的事,妳又要怎么办?”
龙仙儿没有说话,这些问题自己早就想过,想过很多很多次,却始终没有解答,“所以……这就是你的做法?为了没有弱点,所以就没有坚持,没有理想,也没有要守护的东西,变得和那个人一模一样,这就是你的反抗?”
李昀峰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自己要维持住冷静,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因为能成事者,从来不是整天嚷嚷着理想,恨不得昭告天下的,而是那些把想做的事情埋在心里,一心专念去执行的……特别面对那个人,自己根本没有嘴上空嚷的余裕,该藏起的心思一定要藏好。
不过,自己也和龙仙儿一样,实在压得太紧,压得太久,很想找个机会释放一下,所以,这一回,自己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没有理想,没有坚持,我也不介意变得和那个人一样,只要……”
……只要能够守住我心里唯一在乎,也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人,无论怎么样我都可以,哪怕是人族,是世界,我也可以牺牲。
李昀峰静静看着对面的美人,话虽然只说了半截,但相信龙仙儿听得懂,哪怕不懂也不要紧,因为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别的人懂不懂,一点也不重要,不懂……其实更好。
龙仙儿沉默数秒,开口道:“……我不了解你的想法,我不了解你们的想法。”
李昀峰耸耸肩,“那个人根本就是疯的,他的想法,妳怎么可能能理解?我都从来没理解过。”
“……那个人刻意栽培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当然是因为阿山啰!妳可是他的未婚妻,虽然他至今不知道当年的事,心中略有怨恨,可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在乎妳。”李昀峰苦笑道:“那个人应该是觉得,有妳在,可以克制阿山,所以才刻意培养妳啰。”
“克制他?什么时候?”龙仙儿却冷冷道:“这些年,我始终藏在幕后,根本就没有和他正面对上的机会,我与他只有童年时候的短短相处,那个时候彼此都还很幼稚,现在的你们和他一起出生入死,远比我更了解他,对付他根本就用不着我……还是,其实你们是怕杀他不成,被他找回来报仇,所以才培养我,让我来当个挡箭牌?”
李昀峰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发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矛盾,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
“你们如果真的全力杀他,他根本就是十死不生,哪里会有活路?”龙仙儿厉声道:“你们栽培我,是用来防备他的反扑,这就是没有信心能杀他,但你们怎么可能没信心?就算你没有,那个人怎么会没有?所以你们……到底想不想杀他?”
李昀峰半天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呆了好半晌,才用极为疲惫的声音,道:“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当关键时刻到来的时候,妳又会怎么选择?”
龙仙儿不语,只是直直将目光看向李昀峰,更看向他身旁……那些站得密密麻麻的冤魂,其中有老有小,别无二致的满脸怨毒,流着血泪,瞪着李昀峰,也瞪着自己……
一个人心中的理念,到底能够独自坚持到什么时候?
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龙仙儿仍苦于各种怨魂侵蚀,对神识的烦扰,已经到了难以负荷的程度,怨魂不间断的出现、权柄限制的动辄得咎,将她弄到快要崩溃。
眼前的每一件事情,该处理?不该处理?该放过?还是该严审严判?每一个判断,如果作错,如果不能说服自己,让自己笃信无疑,就会触动冥皇权柄的反噬,把自己炸得乱七八糟,伤重降级。
明明有着最好的修练资质,明明有着最高的起点,有望抢在任何人之前,成为始界人族的最强者,却偏偏被这个窘境绊住脚步,不断攀爬向上,又不住跌回起点,打回原形,龙仙儿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笑话。
直至目前,自己仍不想让那个人最终得逞,却越来越无法判断,自己这些年的坚持到底对不对?如果对,为何自己想要袒护碎星团,不让他们遭受自身所造恶业的坚持,会屡屡触发冥皇权柄反噬,总弄到身受重伤?如果错,那自己一直以来笃信的,到底又是些什么?这世上的公道又在那里?
还是……乱世之中不无辜,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人就是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赏归赏,罚还罚,这才是天道?
那……我的坚持,真的还有意义吗?
躺在血泊之中,刚刚击杀妖尊,协助完成任务的龙仙儿,满身剧痛,看着眼前千百鬼影层叠,全都注视着自己,怨泣血泪,心……越来越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