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月顿住脚步,脸色有些异样。
好笑,事到如今,他竟然反而想知道娘亲走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了?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将这些说给他听?
傅容月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头,一双眼睛殷勤不定,几个呼吸间,她已经有了决定。
傅行健赌对了,她还是照实说了。
“我娘走的时候,没有提起你。”傅容月回头展颜一笑:“娘说,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亲近的人,越要提防着,别着了别人的道,大概是她这一生最痛彻心扉的领悟吧。侯爷,其实你不必来问我,你若真的想知道更多,到了九泉之下,你不如煮酒听雨,邀我娘同你赏一赏地府的彼岸花吧。当然,如果黄泉地府还能品酒,还会下雨,而我娘还愿意见你的话。”
一字一句,句句诛心,傅行健的脸色变得越发的苍白了。
傅容月再不多看他一眼,绿萝陪着她先行出去,留下梅向荣同傅行健做最后的话别。
梅向荣一直待了两炷香时间,才从天牢里走了出来,他面色淡然,完全看不出一丝端倪。傅容月是很想知道梅向荣到底跟傅行健聊了什么的,但既然梅向荣将她支了开去,就证明这件事他原本就没打算让傅容月知道,思来想去,傅容月还是保持了沉默。
几人从来时的路离开天牢,踏上马车,悄然离去。
回去的路上,绿萝才终于开口问:“小姐,你说傅行健会把藏宝图的事情说出去吗?”
“他不会。”傅容月还没开口,梅向荣就摇了摇头:“傅行健是聪明人,他知道宝藏的事情是他的救命稻草,可也是致命的毒药,一旦其他人知道他有宝藏的下落,等待他的就会是无尽的地狱。如今他在天牢之中,只是一个罪人,一个等待最后宣判的罪犯,谁会来关心这个罪犯落得什么下场?他那些所谓的情报和线索,不过是招人觊觎罢了,如果有人利用手中的权势将他换走,严刑逼供,他又如何抵挡得住?对傅行健来说,如今唯一能保命的就是闭嘴不言,再则,就要看容月会不会相救了。”
“他根本就没指望我相救。”傅容月淡淡一笑:“以傅行健的聪明,他肯定已经猜到,今天的事情就是我们的手笔。”
“那么,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了。”绿萝恍然。
傅容月和梅向荣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要整死傅行健谈何容易?今日来这里的目的也绝不是让他马上就死。
梅向荣脸上露出一丝落寞之色,半晌,才转头看向了窗外。
又是一年新春,此时,不知绾儿是否已经花落人家,投胎转世了呢?
她那样的女子,不管有怎样的来世,应该会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吧?她小时候可是十分顽皮的呢!
梅向荣静静的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温软的弧度,目光也变得悠远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时光,回到第一次见到苏绾的情形……
车辙滚滚,从刑部的大牢离开,也意味着傅容月同傅行健一生恩怨情仇的终结。
前世,傅行健做过什么,今生做过什么,都成了过去的烟云。傅容月凝视着西北的天空,那里,不知西北是否会有一点安宁?
回到梅家之后,傅容月着实渡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同梅向荣下下棋,跟梅阮仪学学武功,同梅阑珊研究研究医术,闲来无事时,跟着梅清谷一起读读书,一天就这样轻松的过去。眨眼间,初五就到了。
初四的晚上,京都又下了一场大雪,傅容月睡得早,第二天醒来时,才得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
傅行健死了。
“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情?”傅容月瞪大了眼睛,捏了捏耳垂,有些不敢相信。
初二去看人的时候还活得好好的,怎的突然就死了?
“是,真的死的,就在昨天晚上雪下得最大的时候,奴婢去打听过了,听说傅行健已经绝食了两天,昨天晚上自断了筋脉,不一会儿就死了。”绿萝凝重的说道:“仵作去验过尸体,说是伤势过重,不治身亡,没有任何人对他用过刑,在他身上,也没有任何中毒的痕迹,仵作断定是自杀。”
“自杀?”傅容月喃喃自语的重复。
怎么可能?
人人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傅行健在大魏根深蒂固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一朝倒下,就灰飞烟灭呢?这根本不像是他的作风!
记忆中,傅行健强势而冷漠,一颗玲珑心,精于算计到了极致,时时刻刻把人心握在手心里,算得太好。这样的人,会选择轻易的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难以置信!
绿萝点点头:“是,自杀。忠肃侯府里本来就只有傅清大少爷能做主,可傅行健犯下的是抄家灭族的罪名,若非傅清在军中新近挣了军工,怕也是要被召回斩首的。程夫人和四小姐有小姐做保,也没被问罪,可忠肃侯府里的那些个姨娘、丫头们,早就被关押在了教廷司里,只等着审判下来后就要发落,或是流放,或是充妓,早就没人了,自然也没人会去给他收尸。”
“哦。”傅容月淡淡的应了一声,隔了好久,才说:“你找个可靠的人去给夫人和四小姐传个信儿吧,让人帮着她们,将傅行健的尸身收殓了吧。”
绿萝张了张嘴,一脸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就说,你知道我最看不得这幅吞吞吐吐的形容。”傅容月看了她一眼,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绿萝被她话中的怒火震慑,定了定神,才说:“小姐这般做,夫人和四小姐也不见得会领情。”
“我也没想让她们领情。”傅容月叹了口气:“不要让她们知道,是咱们找的人吧。这样,她们心里也好过一些。”
“是。”绿萝垂下头低低的应了一声。
绿萝走后,傅容月放下手中的梳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发了会儿呆,她万万没想到,傅行健真的会死。前世的仇人里,终于可以划掉了第一个,可不止为何,心里空荡荡的,完全没有那种快意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傅清大哥和程氏、容敏吧!
这一天,傅容月没精打采的,干什么也没精神,嘱咐了几个丫头几句,就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捧了一本书读了起来。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她没像往日一样研读兵书,而是早早的就躺下了。可躺下之后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却做起了连连迭起的噩梦。
梦中她依稀还是前世的样子,锦儿刚刚出生,她坐在窗户下绣着锦儿的小帽子。魏明钰就站在她身边,锦儿哭了,她催促魏明钰去抱一抱孩子,魏明钰却露出嫌恶的眼神,敷衍的推脱说还有事情没处理,转身就走了。
锦儿大声的哭了起来,旁边伸出来一双手,将孩子温柔的抱了起来。阮仪哥温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低声数落道:“怎么心不在焉的?孩子哭得这样厉害!”
她泪光莹莹,还不曾说一句话,画面突转,阮仪哥的脑袋忽然被一柄利器斩落下来,锦儿大声的哭,声音也突兀的止住了,耳边只剩下魏明钰的冷笑声和傅容芩得意的大笑。
“野种,来路不明的野种!”
“你这个不洁之人,荡妇!”
“你以为陛下是真的爱你?你别做梦了,她爱的是我,你啊,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
“什么锦儿,一具尸体而已!”
“哈哈哈……”
“哈哈哈……”
一字一句,充斥着她的耳朵,她浑身冰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躯,瘦弱的躯体抖个不停,傅容月牙关紧咬,几乎要呐喊出声,可喉咙仿佛被什么人摁住了,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余下充斥在胸腔里的仇恨和怒火几乎将她撕裂了!
她忍受到了极致,忽觉身上一松,终于能开口了:“我杀了你们!”
“容月,醒醒!”
忽然,一双手轻柔的拍在她的背上,她的头发被人温柔的拨到了一边,那人在她耳边柔声呼喊:“你做噩梦了,睁开眼睛!容月,睁开眼睛!”
傅容月乍然间听到这低沉温柔的声音,一颗心立即就安定了下来,她睁开眼睛,眼神格外茫然的定格在帐子顶部,办了半晌,才慢慢的转移到床榻跟前。
入眼是一身劲装,手腕和脚步都用棉布裹得严严实实;身上的黑貂裘披风还散着冷意,隔着被子,她都能感受到一阵冷气扑面而来。这人逆着光,五官看得不是很清楚,等傅容月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了他俊朗的五官,和微蹙的眉头。此时,他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狂热而压抑的光。
“明玺!”傅容月不敢置信的低喃一声,豁然坐了起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千里之外、西北军中的魏明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