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人觉得,九韶是故意让着谢微之。
两人招招对准要害, 分明是谁都没有留情。
在场同为化神境界的修士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由暗暗思忖,若是自己,能接下这二人中任何一人几招。
“听闻摘星阁少主九韶,乃是摘星阁主与十万大山中九尾天狐生下的独子, 这还是我头一回,见他露出原形。”
“妖族果然天生□□强横,方才受的那几杖,换了人族, 必要重伤。”
“右眼红莲...这分明就是传说中, 阿修罗一族的徽记啊!这位太衍宗谢师姐, 竟然是阿修罗血脉?!”
“怎么可能?!阿修罗一族, 早在千年前自绝于世间,怎么可能还会有血脉遗留!”
“她血脉显见不纯, 许是后天强行融入,只是那样的法子,实在是有违天道人伦...”
“你们都忘了, 当年太衍宗大师兄,也就是今日继任掌教的司擎真人,不就是从北境带回了一个有阿修罗一族血脉的孤女么。那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觉得,这样人造的怪物,当斩草除根,以防日后酿成大患。”
“那如何又留下了她?”
“据说是青松真人亲自出面,担保定会引她修正道功法,倘若其堕入魔道,为害世间,太衍宗定会亲自将其诛杀。”
谢微之的灵根天赋低下,修行功法速度自然极慢,但她身怀阿修罗一族血脉,可以血煞之气为食,也就是说,她若修魔道血炼之功法,修为必定一日千里。
可她若真的修魔道功法,血煞之气固然会蕴养体内阿修罗血脉,但同样,也会诱发阿修罗族冷血弑杀的天性。
那样的谢微之,就注定只能成为炼狱之中沉沦的怪物,而不能称之为人。
如果不是血溟宗抓去乘云,如果不是司擎前去解救乘云,谢微之在毒瘴渊中待上百年,出世之后,便会是整个修真界的灾难。
“不是说她血脉稀薄,绝无可能觉醒么?怎么如今她好像觉醒了一半血脉?”
谢微之右眼燃烧的灼灼红莲,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阿修罗血脉,真有这般威势么...”
连九尾天狐,也非一合之敌。
有人低喃道,语气很是复杂。
修真之人,有谁不渴望力量呢?又有几人,看到了这般力量,能不动心。
倘若我也能有阿修罗血脉,岂不是...
只是这样的想法,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决计不能宣之于口。
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谢微之踏着九韶的心口,向下一踩,两人重重地从半空摔落。
九韶躺在地面,长发散乱,一身红衣染上暗红血迹,他仍是笑着,唇上是殷红的血,衬得肤色越发苍白。
谢微之半跪下身,左手扼住他的脖颈,眼神冰冷。
“来,杀了我。”九韶眸中满是疯狂,他咳嗽着吐出一口鲜血,话中却还带着笑音。“微之,杀了我!”
杀了我,这样,你就会,永远记住我了。
那只小狐狸,不过和谢微之相处了短短两个月,却将她的性情摸了个清清楚楚。
那只小狐狸,天生就那么聪明。
九韶看着谢微之,目光神情而疯狂:“杀了我。”
所有人都望向这两人,为九韶说出的话甚感莫名。
疯子,他们想,原来摘星阁少主,真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闻清觞的手在衣袖中紧紧握成拳,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在这个时候,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九韶,微之——
所有人都想知道,谢微之会怎么做,是不是真的会杀了九韶。
摘星阁主脸色阴晴不定,若是放任九韶死在此处,摘星阁在修真界便是颜面尽丧。
她不在意九韶的生死,却在意摘星阁和自己的颜面。
九韶的母亲,从来不在意他的生死。
就连他的出生,也不过是一场顺应天命的交易。
摘星阁主推衍星盘,算出自己命中与九尾天狐有一子,便前往十万大山之中,与九尾天狐族长,做了一笔交易,诞下九韶。
之后,她回归摘星阁,将九韶留在其父身边,不曾过问分毫。
直到数十年后,摘星阁主算出九韶于己身修炼有益,才再次前往十万大山,将他带去摘星阁。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在意过九韶的想法。
好像那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可以任她随意摆弄的物件。
妖族寿命悠长,被带离十万大山之时,九韶不过是只连人形都还化不出的小白狐,他耗尽力量强行破开摘星阁禁制,回到十万大山,他的父亲却对他避而不见。
九韶在九尾天狐族地外等了十日,都没有人来看他一眼。
他回不了家,或者说,他没有家了。
小小的白狐哀叫着,离开十万大山,一步三回头,可终究,没有等到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天命,天命...
如果可以选择,九韶宁愿自己从没有出生,也好过做所谓天命操纵下的傀儡。
他憎恶天命,又无法摆脱天命。
无形无迹,又无处不在的天命。
——直到他遇见谢微之。她是他的天命,也是九韶能抓住的,唯一违抗天命的机会。
他要借她的命,去斩天命!
你后悔么?
不,九韶想,他不会后悔的,因为他终于违逆了一次天命,哪怕他那么痛苦,他也终于,违逆了天命。
从一开始,他的出生就不被人期待,这世上,没有人盼他活着,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做一个人。
他只能自己浑浑噩噩地活着,只顾自己心意地活着,左右,这天下间,也没有人爱他。
九韶知道自己是个疯子,那有什么关系,疯便疯吧,他要他们,陪他一起疯。
“微之,杀了我——”九韶笑声嘶哑,染血的右手握住谢微之手腕,在自己脖颈收紧,“杀了我,你总不会,还舍不得吧——”
谢微之挣脱了他的手,眼神沉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右手千机化为长剑,谢微之握住千机,对准九韶的狐尾斩去。
三条狐尾斩下,九韶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吼,面目因为剧痛而瞬间狰狞无比,鬓发间满是细密的汗珠。
狐尾是九尾天狐一族灵力源泉所在,斩断三条狐尾,等同于要了九韶半条命。
千机化为手镯回到腕上,谢微之站起身,自高而下俯视着九韶:“取你三尾,从此你我之间,恩仇两清。”
“为什么,不杀了我?!”九韶忍着剧痛,面上强行扯出一个笑。
哪怕再痛,他也要笑着,无论在何种境况前,他都要笑着。
眼泪是这世上,最软弱无用的东西。
“取你三尾,是你欠我的命,留你六尾,是我欠别人的命。”
谢微之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是如何从十万大山中逃出的。
九韶为斩天命设下的阵法,怎么会是当初只剩下筑基修为的谢微之能破解的。
“是你父亲,耗尽毕生修为,将我救下。”
九尾天狐的族长,是即将要突破合道的大能,但要在天命阵法下救出谢微之,也被因果之力反噬,当场坐化。
他用最后一点灵力,将谢微之送出十万大山,而后就在呼啸的山风中,缓缓化作飞灰消散。
是九韶的父亲,救了谢微之。
“我欠他一条命,如今,还给你。”
九韶嘴角的弧度缓缓落下,他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
谢微之侧过身:“九韶,你也是,被人爱着的。”
只是有些爱,不能宣之于口。
九韶父亲为什么不肯将他留在十万大山?因为十万大山灵气有异,若是长久生存于此,往后一旦离开其中,身体便会日渐衰弱。
这便是为何十万大山中妖族众多,修为高深者众,却没有妖族离开十万大山,于修真界肆虐。
当日摘星阁主便是以此为借口,才说服九韶父亲,从他手中带走年幼的九韶。
这是个秘密,这当然是个秘密,十万大山是摘星阁禁地,修真界一干人等只闻听其存在,少有人亲入其中。
十万大山很大,可对一些人来说,它又太小。
九韶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去看看真正的世界,能真正地自由,而不是困居十万大山中,永远与山中妖族为伍。
可是他犯了一个和摘星阁主相同的错误,他想给九韶自己认为最好的未来,却没有问过九韶的想法。
没有人问过九韶,他想要什么。
他躺在日月同升之中,风中粉白的落花坠落,九韶的神情一片空白。
谢微之不再看他,抬步向前走去。
十万大山之中那只小狐狸和谢微之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所有恩,所有仇,都在今日了结,从此以后,九韶此人,与谢微之,再无半分干系。
九韶躺在地上,望着明媚的日光,今日的阳光,实在刺目得紧,刺得人双眼发酸,几欲落泪。
狐尾被斩的疼痛在这一刻远去,九韶回忆生平,突然发现,原来他这一生,真正记得清楚的,也只有幼时在九尾天狐族地的日子和与谢微之相处的短短两月。
他化出原形,来到谢微之身边,是要借她的性命,去斩天命的。可当他真的在她身边做了小狐狸时,便不想做九韶了。
不想做什么摘星阁少主。
但他只能是九韶,他注定不是十万大山中无忧无虑的小狐狸。
他这一生,能称得上欢喜的时刻,竟然那样少。
“微之,你恨我么?”九韶轻声问道,细微得像一条将要绷断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