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战马嘶鸣。群山肃穆,河水翻腾。
残阳如血,将周东的影子拉长。周东一手牵马,一手持剑,来到河边。剑入水,剑上滴血随之流走。白马低头饮水,噗哧几声,尽露疲惫之态。
周东抽剑入鞘,坐在岸边的石头之上,抬头望天。暮色将至,群山如千军万马肃立,他叹息一声,回身问道:“王松,王宫还没有消息传来?”
王松是周东手下大将,身材魁梧,宽额大脸,身上盔甲虽有血渍,却整理得一丝不乱,他弯腰施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太子殿下,派去王宫的传令官前后已经三拨,三天来,无一人回来。”
周东摇了摇头,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忧虑,他额头宽广,人中细长,双耳有轮,若不是微簇的眉头和眉宇间的疲惫之色让他平添了几分憔悴之色,面如冠玉的他,是人中龙凤之姿。
作为中山国的太子殿下,周东也确实是让人仰望高高在上的王族。中山国虽然只是千乘之国,和周边环伺的万乘之国无法相比,但由于中山国地处秦国以东、赵国以北、齐国以西、燕国以南,被四雄环绕,成为了四雄的缓冲地带,因此得以安身,立国百余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谁也料想不到,魏国突然发难,派出大将乐羊率兵来犯。
太子殿下周东主动请战,和乐羊大军在滹沱河边狭路相逢。双方交战十几日各有胜负,魏国兵强马壮,国力雄厚,远非中山国可与之相比,而随着魏国援军源源不断的到来,周东大军死伤惨重,只好派人前去都城求救。
此地离都城灵寿不过百十里之遥,传令官快马加鞭,一日便可往返。不想接连派出三名传令官,无一人回来,更不见有大军驰援。
周东忧心忡忡:“王松,还有多少将士?”
“不足三成。”王松回身望了一眼山坡上东倒西歪的将士以及几匹带伤的战马,眼中闪过浓浓的忧色,“太子殿下,军师说,所有将士愿意誓死追随太子殿下,愿以身捐国。”
十几日的大战,周东带来的人马死伤过半,接连折损了几员大将,他痛心之余,不免有了几分焦躁。若是再无救兵,恐怕连三日都坚持不了了。更让他担心的是,恐怕并非是传令官没有传令成功,而是王宫之中出现了什么变故。
军师孙西敢来到周东身后,他一袭长衫上面血迹斑斑,胡须也打了结,肩膀上还中了一箭,只简单包扎了一下,黝黑的脸庞满是愤懑之色。
“太子殿下,大王迟迟不派救兵,多半还是王后和公子从中阻挠。依属下之见,太子殿下应当亲自前去王宫,当面和大王说个清楚。如今形势危急,不可因为王后和公子的一己之私而误了大事。”孙西敢须发皆张,双手握拳,“王后和公子早就想置太子殿下于死地,太子殿下明知王后偏袒公子周西,却一再退让,太子殿下仁厚,不忍母子相残,但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不能再有妇人之仁!”
“军师所言极是,太子殿下,再犹豫不决,全军覆没事小,亡国事大!”王松也劝说周东改变主意。
周东举手制止了二人继续说下去:“母后虽偏爱周西,但毕竟是我的母后,我怎能不忠不孝对她不恭?何况我现在身为三军统帅,扔下将士不管不顾,独自去搬救兵,必定军心涣散。不行,我不能弃众将士于不顾,我会和众将士共存亡!”
“太子殿下!”王松和孙西敢异口同声,二人一起躬身施礼,想要劝说周东改变主意。
周东摆了摆手:“此事不必再议!”他起身来到一处高地,举目四望,只见残阳如血,而通向灵寿城的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落叶的柳树和杨树相对无言,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深秋衰败的景象。
“锵……”的一声,周东手起剑落,刺入了一名还在挣扎的魏军的胸膛之中,魏军圆睁双眼,颓然死去。他抽出宝剑,在魏军身上擦了擦鲜血,豪气如云:“传令,天亮之时,决一死战!”
王松和孙西敢对视一眼,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周东背过身去,扶起了象征中山国的山字型礼器,二人知道周东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只好领命而去。
周东背靠山字型青铜器,坐在地上,凝望灵寿城方向,心中却是一阵阵寒心。母后偏爱弟弟周西,不但父王周成心知肚明,整个中山国也是人人皆知。同是亲生儿子,他并不清楚母后为何如此偏心,自小溺爱周西也就罢了,在父王立他为太子后,还一心想要说服父王废掉他的太子之位而立周西为太子,母后如此不喜欢他,难不成就是因为母后生他之时风雨如晦一声惊雷受到了惊吓所致?
不管母后如何不喜爱他,母后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母后,周东不敢心生不满,被立为太子后,心中苦闷,常以昼为夜以夜为昼,日夜饮酒不停,人称饮酒太子。荒废政事,不理国事,被许多人诟病。但在魏军入侵中山国之际,周东幡然醒悟,深知身为太子当以家国为计,主动请缨带兵迎战。经历三战三败死伤无数之后,他深为以前的荒唐之举而后悔,不管母后如何偏爱周西,他终究是中山国的太子,肩负振兴中山国的重任,在大敌来临时,他若是不能率众御敌,他就愧对中山国百姓重托。
眼见无数活蹦乱跳的生命转眼间倒在眼前,成为一具具尸体,周东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身为太子的责任,他一改之前的颓废,和将士一起浴血杀敌,誓死卫国。
只是和万乘之国的魏国相比,只有千乘之国的中山国不管是国力还是军力,都相差甚远,几次败北之后,面对来势汹汹不断增援的魏军,周东清楚若是再无增援,他带领的五百战车三万人马将会全军覆没。而五百战车和三万人马是中山国所有兵力的一半!
只是接连派出了三拨传令官到王宫请求援军,却都如同石沉大海,全无音讯。尽管不愿意恶意猜测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周东却也明白必然是母后从中作梗。
虽说不愿意猜测自己的生身母亲拒不发兵是为了保存实力还是为了置他于死地,他除了死战到底之外,无路可退。若是真的为国战死沙场,虽壮志未酬,也算值了。只是一想到真有可能是母后和周西为了一己之私不派兵增援,他一死报国也就罢了,却连累了数万将士,就让人无比痛心疾首。
难道母后不会深想此事的严重后果?即使在母后眼中,他和数万将士的生命不值一提,那么一旦他全军覆没,魏军长驱直入,中山国将会有亡国之忧。中山国若亡,周西就算成为太子又有何用?母后真有如此短见不成?
越想越是烦躁,周东起身,忽然感觉有异,耳边传来刺耳的破空之声,他不及多想,弯腰伸手,堪堪躲过来袭之箭,硬生生将箭抓在了手中。
远处一河之隔的对岸,有一名男子和几名随从朝周东张望,搭弓的姿势犹在,他哈哈一笑:“可惜了,没能射中。周东小儿,算你命大。”
周东勃然大怒,魏军竟然派人前来偷袭,胆大妄为不说,真当他手下无人?他当即飞身上马,呼啸一声:“有种别走,和我大战一百回合!”
对岸男子浓眉大眼,一身盔甲鲜亮,手持长枪,英姿非凡,他不慌不忙弯弓搭箭,“嗖嗖嗖”连射三箭:“周东小儿,吃我三箭再来和我大战。”
周东人在马上,长剑一挥,斩落一箭,侧身一躲,闪过一箭,左手一伸,抓住一箭,三箭一箭未中,他快马如飞,转眼间逼近了男子三丈之内。
若是步兵,三丈之内还有回旋余地,但战马之快,超出步兵无数,最主要的是,对方自以为有滹沱河天险,周东人在对岸,不可能越河而过。他却是不知,周东在此驻扎多日,熟知滹沱河深浅,正好此地水缓河浅,他纵马而过,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对方一时慌乱,周东人在三丈之内,弓箭已是无用,他扔了弓,弯腰探身取下长枪,双手一抖,长枪如长蛇吐信,直取周东胸膛。
却是晚了一步。
周东宝剑一挥,将对方长枪挡到一边,随后欺身上前,左臂一伸一屈,竟是将对方拦腰抱住,猛一用力,大喊一声:“起!”对方再也坐立不稳,身子一晃从马上跌落。
“拿下!”周东回身大喊一声,紧随其后的王松等人脸色冷峻,冲到落马男子的身后,和他的随从打成一团。又有几人下马,将落马男子绑了个结结实实。
男子一行一共三人,悉数被捉!
“你是何人?”大帐中,周东上下打量男子一眼,冷冷问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太子,必然不是寻常人等,报上名来。”
男子昂首而立:“既然落到了你的手中,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姓乐名风,乃是乐羊之子。”
周东为之一惊,猛然站起:“你是乐羊之子?”他想起了什么,又笑了笑,“没想到竟是活捉了乐羊之子,乐风,你父乐羊为何攻打中山国?中山国虽是小国,但也并非是人人可欺的弱国。请转告你的父亲,再不退兵,中山国上下,舍命一战,必让魏军有来无回。”
“哈哈,周东,魏军举兵十万,死伤无数,你以为会空手而归?做梦!不拿下中山国三座城池,不会撤军。”乐风目光轻蔑,“周东,别看你贵为太子,只可惜你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你的下场已经注定,不管胜负,你都难逃一死。”
孙西敢听出了乐风话里有话:“乐风,你这话是何意?”
乐风嘿嘿一笑:“此地距灵寿城不过百里之遥,为何你们连日来多次求援不见援军前来?周东,季月偏爱周西之事,不只中山国路人皆知,其他诸国也是无人不知。你是聪明人,岂能不明白其中必有猫腻?”
连魏军都清楚援军迟迟未到的原因是什么,周东心中一沉,说不出来是悲伤还是凄凉,又或是无奈,他强自镇静:“援军不是未到,而是另有谋划。”
“周东,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灵寿城内的援军,按兵不动,都没有出城一步。”乐风一脸傲然,“你我不如做个交易,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向父亲求情也饶你不死。不过魏军可以饶你一命,中山国有人想要杀你,魏军就管不了了。”
孙西敢大怒:“乐风,你已经是阶下囚,还敢口出狂言?殿下,臣恳请诛杀乐风!”
乐风淡然一笑,昂首挺胸:“周东不会杀我,也不敢杀我。”
王松也上前一步:“殿下,杀了乐风可以大挫魏军士气。”
周东沉吟片刻,摆了摆手:“留乐风一命比杀了他更有大用。来人,送乐风去灵寿城,交由父王处置。”
“殿下,不可。”孙西敢忙上前阻拦,“留乐风在手中,多了和乐羊谈判的筹码。将乐风交由大王,等于放虎归山。”
周东却说:“军师此言差矣,乐风留在手中,只会让乐羊为了抢回乐风而不惜拼死一战。但若是将乐风送到王宫,父王可以将乐风扣留在王宫,待之以礼,再派出援军与我等汇合,如此我军声势大涨,乐羊投鼠忌器,必会坐下谈判以解决争端。”
王松微一思忖:“臣以为殿下计策可行。”
孙西敢虽并不赞同,却也只好说道:“既然如此,就依殿下所说行事。”
周东派人将乐风护送到了王宫,同时修书一封,陈述利害关系,恳求父王发兵支援,可以乘机大败魏军。三日之后,王宫派人前来,送来书信一封及食盒一个。
周东展信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书信是父王亲笔所写,信中所言,让周东奋力杀敌,魏军虚张声势,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了。为了鼓舞士气,特送乐风肉羹一份,以犒劳将士。另外还有一份乐风肉羹送到了乐羊军中。
什么?周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乐风被杀还不算,还被煮成了肉羹并且送与了乐羊?父王怎会如此残忍如此糊涂?他不及多想,当即下令:“传令三军列阵,准备迎战。”
命令刚下,前方传来紧急战报,魏军举全军之力进攻。周东召集众人,登高一呼:“诸位将士,中山国本是小国,立身于乱世,只求自保。今有魏国来犯,欺我弱小杀我幼小,身为男儿,当百死不悔,保家卫国。”
在周东的激励下,虽群情激奋,但终究不是人多势众的魏军对手,更何况魏军悲愤在胸,哀兵必胜。经过一番殊死战斗,周东全军覆没,他身上多处受伤,倒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中。
战斗足足持续了一天,从朝阳初升打到日薄西山。周东醒来的时候,只看到魏军越过他和无数将士的尸体,朝灵寿城的方向进军而去,留下滚滚红尘。他挣扎着想要起来阻止,却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杀气冲天的魏军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周东连吐几口鲜血,仰面躺在地上。天空一碧如洗,有大雁南飞,雁鸣阵阵,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轻松,只想眼睛一闭就此沉沉睡去。想到此处,他猛然拔出宝剑,就要自刎。
“殿下,你不能死!”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握住了周东的右手,王松犹如血人一般,也不知浑身上下受了多少伤,“数万将士的鲜血不能白流,殿下不能白白蒙受不白之冤,中山国不能任由魏国践踏,殿下,横剑自刎容易,却换不回数万将士的性命。立剑证道很难,但为了殿下的清白,为了中山国百姓,还是要坚强地活下去。”
孙西敢仰天长叹:“殿下,臣不惜以死殉国,只是此战不是败在魏军手中,而是败在后宫妇人之手,臣死不瞑目。臣要报仇雪恨!”
“你一时还不死不了,不要感叹了,赶紧起来,大事要紧。”王松一把拉起孙西敢,打量孙西敢几眼,“你只不过受了几处轻伤,离死还差得远。报仇之事,来日方长,眼下先保命要紧。”
周东站了起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王松和孙西敢忙一左一右搀扶起他,他远望灵寿城方向:“现在快马加鞭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殿下,无力回天了。”孙西敢怎能不知周东心中愤懑,却还是只能如实相告,“以魏军之势,三日之内就能攻下灵寿城,中山国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殿下和齐国太子吕唐颇有交情,我等逃往齐国,可以暂避一时。”王松悄悄一拉孙西敢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
孙西敢会意,忙说:“殿下是中山国太子,只要殿下安在,中山国就复国有望。”
周东愣了片刻,却毅然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丈夫本色。你二人若是贪生怕死,可以只管逃命,我要前去灵寿城,要和中山国共存亡。”
二人劝不过周东,只好紧随周东身后,三人三马尾随在魏军之后,朝灵寿城进发。
一天后,在距灵寿城还有五十里的途中,周东一行遇到了逃难的队伍。拦住一人一问才知,灵寿城破,中山王和王后仓皇带领数千人马逃入太行山,中山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