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主任老张叫张远志,在瓦燕子村任职有二三十年了,待人总是笑呵呵的,没什么脾气,他个头不高,戴副老花镜,总穿着洗掉色的中山装,模样很文气。他当年是个知青,因为结了婚,也就留在这小村里了。
谢尽华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小院子里破旧的藤制躺椅上,端着极具年代特色的搪瓷杯,举着报纸,惬意地喝茶看报。
“哟,这是哪位,看着挺眼熟。”张远志眯着眼睛,从老花镜上头朝俩人瞅,到底是日理万机,想了半天,没能把十好几年前的人对上号。
“我是尽华,谢尽华。我回来看看大家。”谢尽华温言道,忽而变戏法似的,从大衣里摸出一包巴掌大的礼品茶饼,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挺长时间没见,这回回来,给您带了点茶叶。”
柯余声偷眼一瞧,嚯,齐山云雾,挺有名的茶,应该挺贵重的。
张远志恍然大悟,从躺椅上跳起来,接过茶饼。
“哦……尽华……啊!第一个考上警校的那个吧!你太客气了!十几年没见了,都快认不出了。这是……”
任谁都得来问一嘴。
“我女朋友,想来这边支教。”谢尽华临时加了条设定,他发觉张远志的神色在听到“支教”时,似乎有些微妙。
“哟,真是好孩子啊……”
谢尽华并未说透,又和他聊了几句家常,这才继续问道:“我找您,还想问您点事。一路走过来,感觉咱们村的人是……都出去打工了吗?比之前少很多。”
“有,近些年好多都出去打工了,或者也有女娃嫁人了。之前讲计划生育,有的家不干,超生了就把头胎的女娃送人送福利院,林姨那就多养了不少小女孩,你才觉得人多姑娘多,那时候你还得分心帮着照顾……后来你上学去,有人来给孩子们介绍工作,带出去见世面,你林姨就轻松多了。”
谢尽华默默记下,这说法与林姨所说皆吻合,又问:“这样……怪不得。张叔,我想问问我们这有没有灵异故事?我和个写小说的朋友打了赌,可我这没故事讲了,顺道来取个材,才突然问起这事。”
“有咧,老人自尽的可多,但不许往外讲,都偷着办丧。还有悬案,但也是不让讲的。外头来的,追来的,还有村里面往外跑的……唉,尽华,你那年是报了警校,觉得咋样?咱今年这有个孩子上了镇里中学,成绩还不错,估计能考大学。”
“那挺好,考大学能见世面的。不过我也没做警察,在外面做生意,才碰着阿宁。我们阿宁嗓子发炎,说不出话,还非要跟来我家乡看看。”
“我说也是,做警察吃力不讨好的,还是做生意有头有脸,能赚大钱,年轻好享受,老了也治得起病。唉,都挺好,挺好。妹妹,可别嫌弃我们村穷,大家都很热情,当成自己家!”张远志一拍脑子,从屋门口的小盒子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方子,“妹妹,这是隔壁村姚老大夫留下的泡水治嗓子的方,我喝过,挺好使,你可以留一下,回头去抓药喝喝看。”
柯余声点头哈腰地接过来,掏手机拍下药方,戏精附体,笑得真诚无比。
“说到中学……志愿者也经常来?”
张远志一怔,“少了,自从出了那事儿,唉。不过还是有一家基金会,组织者是县城出去发展起来的,还愿意带人来帮扶。”
“后来有什么进展吗?”谢尽华有意发问。
“没有没有。”张远志连忙反驳,眼睛微微往下看。这是心虚啊——谢尽华根本没问志愿者的事儿。
“那附近有没有驴友爬山出事?”谢尽华早就查过新闻,顺口问了这事。
“哟,还真有,前段时间有两个人爬野山,赶上下雨,滑下山摔死了……”张远志精神一振,絮絮叨叨地讲了些细节,感慨道,“唉,你要的悬案有素材了。他们身边不远,还发现了第三个人的白骨,都说是那两个人上辈子的冤孽哩。”
“白骨?”
“嗯,挺多年了吧,给入土为安了。就埋在乱坟岗山沟沟水边上那里……喂,你不会觉得是那个志愿者吧?”张远志兴致勃勃地讲着,看谢尽华神色微微凝重,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张叔,带我去看看吧。”谢尽华换上一副恳求的模样,“就看看。”
张远志犹豫了,架不住那真诚的眼神,另外又拿人手短,只得劝说道:“带你看可以,不过村里安分这么多年啦,有的事该过去就过去,不然真没完了。那里经常闹鬼,阴气太重,带着姑娘呢就别去了。”
“没事,我女朋友火气旺,都上火嗓子发炎了,而且不是有两个男人么。”谢尽华拍拍柯余声肩膀。
张远志想了想,看他俩也不像危险人物,又不是警察,自己也没啥事,闲得慌,就说道:“好吧,我也去陪你们遛个弯,带你们看看村子的新变化。”
不过这俩人可没兴趣听什么新变化,无非就是哪家又盖起了二层的小洋房,哪家猪圈升级了,山上能收到两格4g信号,谢尽华只是听着应和着,目光敏锐,仔细搜寻线索,打量着旁边的路。
路到尽头一拐弯就算进了山里。树林里湿乎乎的,还有条小溪,石头上生着青苔。张远志指了指前头,“不远,趁天还亮着,看一眼就回去吧。我带了朱砂佩驱邪,可别沾上什么不干净的。”
谢尽华笑笑:“我也想到了,带了些辟邪的现代物品,和朱砂差不多。”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朱红色的粉末,晃了晃。
柯余声眨着大眼睛,差点问出声:你这口袋挺能装啊,装茶饼送礼就罢了,居然还有辟邪的?
走到了地方,那儿光有个小土堆,一看就是草草埋葬的,也没压实,上头倒长了些野花野草。
一阵黏答答腥乎乎的山风吹过,柯余声禁不住打个哆嗦,顺势抱住谢尽华的胳膊。谢尽华自然而然搂着他,“没事,我在。”
张远志瞥见,不由感叹:这俩人感情真不错,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我们在夕阳下奔跑……
“关于这个,有记录或者检验白骨吗?”
“没有,骨头就在这里。警察来之前,发现尸体的老齐就给顺手埋葬了,反正没什么可查的,入土为安,阿弥陀佛。”张远志咳嗽一声,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祈祷了几句。
谢尽华左右看看,把装粉末的口袋打开,指尖蘸了些,在柯余声额头和自己额头上点了点,封口的时候手微微一抖,不小心撒出一些。他掸掸衣服上的粉末,又悄悄在旁边半人高的石头上蹭了蹭手。
“多谢张叔。”
瞧见两个小年轻眉间点着“朱砂”,张远志不由笑道:“朱砂开慧又辟邪,百鬼不侵。你俩着模样真是天生一对,金童玉女。”
“过奖了。”谢尽华微微一笑,“我们回村子吧。我等下还要去拜访个朋友,张叔,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一个村的,客气啥!有空还来啊,回头我让娟儿给你们做点农家菜,招待招待!”张远志还挺客气。
离开山里,谢尽华的脸色不太好。并不是因为吹风着了湿寒,而是今天碰到的人听到的话,让他心里头不太舒服。
他轻轻擦去两个人额头上的“朱砂”,“柯婉宁”眨着凤眼,乖乖地由他擦。
“你能感觉到,这边重男轻女,金钱至上,隐瞒事实的风气很重。穷地方消息闭塞,一代一代的观念传下来,法律意识淡薄,在城里生活一段时间,回头看看也挺可怕的。”
“如果做全面调查,可能会收集到……骇人听闻的数字。”柯余声手指摸了摸眉心,好奇地发现,握成拳头的一小团黑暗中泛着幽幽红光——这是荧光粉?
谢尽华叹气道:“我突然有些理解那些网上地图炮的喷子了。”
“都说是喷子了,总而言之那还是以偏概全者的戾气,谢先生可别太善良啦。”柯余声忍不住拉过谢尽华的手十指相扣,“也许有的地方做错事的人多,他们有的是不知道对错,有的是互相影响的风俗,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可以选择的时候,选择犯错。”
他的手有些凉。
“嗯。现实总是让人绝望,而我们也将在绝望中苏醒,经历过苦难的人,才知道温暖弥足珍贵……刚刚张叔提到了老齐,如果是那个老齐,应该是以前村里的猎户。这边……我想起来我小时候来过。好像是我妈带着我来过,又被一群人架回去……我爸似乎到这边采药什么的,可他又没什么文化……我也不记得是为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事。”谢尽华摇摇头,眸子晦暗些许。
“或许因为这里是乱葬岗。死了人也很正常,死去的人也带不走身外之物。我觉得那里……确实温度很低。”柯余声又打个哆嗦,把外套紧了紧,不打算随意揣测下去,“所以,接下来要拜访谁?”
“从这个人口中,应该可以打听到一些我不了解的旧事。先前秦青兰失踪,始终有两个嫌疑人。据说她失踪前有和村子里外号贝老头的人接触过,好像有些不愉快。那个人暂时找不到去向,我当时也不太熟。还有一个是和她一起来的男友郭祥宇。”
“哦?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柯余声歪歪脑袋。
“是前段时间和女明星结婚的那个企业家。那个明星,长得挺像秦青兰的——我觉得郭祥宇没有动机,表现也合乎情理。我想到有个认识的同学,虽然一直没怎么联系,但是……还是找他问问吧。”
“为什么找他呢?”
“他小我三年,因为家里没人管,五岁就被送进来学校,学习一般般,在村子里走动得倒比较多。我偶尔会带带他学习,他有时候也会来福利院找我玩。后来他没上高中,去了技校,然后到外面闯荡,根据我委托的修房子的人说,应该已经回来了。根据我的记忆,他为人还可以,至少和我相处还算愉快。我们可以请他吃个饭。”
说着,谢尽华就去旁边的饭店里打听这位朋友的住处。反正村子小,谁家发生了什么,周围邻居都知道,打听个人嘛,很简单。
面积不大的小卖部里头,染了一头黄毛的郑辉打了个哈欠,趴在玻璃柜台上,举着手机玩神庙逃亡。
看着没跑多少就摔下去的角色,郑辉哀怨地丢下手机,打个哈欠,顺手拿了一瓶可乐拧开,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打个嗝,远远看见有两个人溜达着过来,也没太在意。
“阿辉。”
郑辉稍稍抬头,视线迎向声音的来处。
这副面孔有点眼熟。
“谢尽华,还记得我吗?”
来人自报家门,郑辉脑子里呼地闪过一个青涩的青年形象——对上号了!
“哎哟,是谢大哥!”
郑辉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小卖部。
“华哥!好多年没见了吧!老婆也有了?”郑辉看起来三四十岁,个头有一米七,身材微微发福,皮肤是小麦色的,小眼睛塌鼻梁,说话速度极快,口音又比吴姨、林姨、老张重得多,柯余声听着有点费劲,没反应过来,显得呆呆的。
谢尽华摸摸小呆瓜的手,“还不是老婆,婉宁是我女朋友。但她最近嗓子不太好,不能说话,见谅。”
“我嘴没把门,嗨,人妹子长得好看,你好好养着人家!”郑辉连忙捂捂嘴,露出歉意的模样。
“嗯。她想支教来,我就提前带她来看看。”
听闻此言,郑辉顿时目光闪烁,似乎不知心里话当讲不当讲,忽而眉头一松,叹口气道:“朋友妻不可欺,我还是劝妹子你……别来我们这小地方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