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国边境的战事烧得旺盛,皇帝每日在铺天盖地的折子中将头发熬得全白。
柳知故依旧没有找到他的小狐狸,御花园的树上,殿内的窝里,围场悬崖下的平地上,那一抹雪白掺着鲜红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
九皇子知道他表面不说,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事实上,柳知故何止是难过,他把小狐狸的窝收到了柜子里,每日入睡前却又忍不住拿出来摩挲半晌。
他记得落水那日究竟是谁将他从池子里救起来的,不是后来赶到的宫人,是那个从白雾里凭空出现的人。
虽然视线和记忆里都未曾将那人的面貌留住,但柳知故知道,倘若他们重逢,他定能第一眼就将那人认出。
凡事扰人清梦。
滇国边境的战况柳知故多少是知道的,近些日子那些战死的亡魂似乎都跑进了他梦里,一遍又一遍,他每夜都在承受那痛苦不堪的梦境。
昨晚,梦中的他再次踏足那未曾去过的边境战场,看着铁骑从士兵的身上踏过,鲜血从颈间喷薄而出,鼻息间尽是血液混合着铺天盖地的灰烬的味道,心在剧烈的跳动,嗓子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几乎要昏厥过去。
忽然,一只冰凉彻骨的手轻抚上他的脸颊,逐渐游走到他的双眼之上,温凉的触感,那只手覆盖着他的双眼,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鼻息间是花香是草香,像是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滚了一圈,清新浸入心脾。
这一夜柳知故终于不是在满心惊恐中醒来的,他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清明,但那只手却只存在于梦中。
.
“儿臣自愿请缨。”
皇后少见地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一旁的皇帝却是紧闭双目,一言不发。
“十三,你当真想好了?”皇帝睁开眼时,眼底暗涌着不知名的情绪。
“儿臣理应为父皇母后分忧。”柳知故坚定地说。
皇后上前扶起了柳知故,嘴里一遍又一遍喊着:“好皇儿。”
待柳知故出了殿门,皇后欣喜之色才慢慢隐去,她回过头,对上皇帝犹豫的眼神。
皇帝头疼地捏着眉心:“非要如此不可吗?”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陛下心软了?”
皇帝叹了口气,自嘲般笑笑:“心软又如何?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无量法师还是暂住宫中,待皇儿离京后再让他回安国寺罢。”
皇帝一手撑着额头,未置可否。
九皇子听闻太子要出征一事,丢下怀里的小十七就往太子殿赶。
一进殿,就见柳知故手执毛笔,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走近了才发现,柳知故压根儿就未曾落笔。
九皇子忽然就慢了下来,将一只手轻轻拍在柳知故肩上。
手下的人一怔,迅速回神,恍惚间眼中竟然有些惊喜之色,只是当他转过头看见九皇子时,那抹惊喜瞬间消失殆尽。
“什么意思啊?”九皇子一愣,在一旁坐下了,“一见到是我就蔫儿了。”
“没什么意思,”柳知故垂下眼眸,“写字走神了。”
九皇子知道他没说实话,可一想到出征之事,又急忙将话头拉回来:“太子,你当真要去边疆?”
“自然是真的,”柳知故收起表情,“我何时拿正事开过玩笑?”
九皇子欲言又止,磨磨蹭蹭才道:“可你......从未上过战场,这一去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
话未说完,柳知故打断了对方:“我从未上过战场,这不就要上了吗?呆在宫中我能做什么呢?”
“可......”九皇子见他执意如此,急道,“战场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有去无回的地方!”
“老九,”柳知故忽而一笑,“你今天是怎么了?”
九皇子一愣:“什么怎么了?”
“平常你从不会阻止我做事,今天为何如此?”
“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九皇子躲闪着柳知故的眼神。
柳知故落下一笔,边写边道:“不必担心我了,若我凯旋,想必父皇母后也会欣喜,我长这么大,还没让他们为我骄傲一次呢。”
“他们为你骄傲的还少吗?”九皇子嘀咕了一句。嘀咕完心又沉了几分。
柳知故的性格他是最清楚的,既是决定了,就绝无回头之路可言。
柳知故手腕轻转,写下几个字后便起身将窗子关上了,嘴里念着:“落雪了。”
.
太子出征那日是一个暖冬,阳光洒在白雪上,刺眼的白,耀眼的红。
“十三,”九皇子望着远去的身影,“这是我第一次叫你十三。”
出征的队伍声势浩荡地前进,滇国的边界延伸至西域,穿过草原和荒漠。
直到一嘴沙子灌进嘴里,柳知故才深刻地认识到老九那日那番苦口婆心的话含着的深意。
没有去过战场的人是禁不住边疆的风吹日晒的,柳知故这一刻才发现,以前的自己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弱不禁风。
不过才行军三四个月,大病加上小病的数量已经快集齐一个手了。
日头高升,柳知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靠在一个沙丘上,背后的沙砾被太阳烤得滚烫,一靠上去那火辣辣的感觉就像要掉层皮。
可他实在太累了,嘴唇上有一层干枯的死皮,稍一动便会扯得伤口生疼。
歇会儿吧。
这样想着,柳知故就闭上了眼睛。灼热的烈日落在眼皮上依旧滚烫。
“太子殿下,要不喝口水吧?”一个小士兵唯唯诺诺地递了个水壶过去。
柳知故闻言,撑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小士兵干枯开裂的手,好半晌才接过了那个水壶。
“你多大了?”柳知故这几个月来几乎没怎么说话,好不容易能开口了,差点忘了说话的感觉。
“再过几天就十四了,我很早就参了军。”小士兵很骄傲。
“这么小就参军......”柳知故喝了一口水,嗓子干涩难以下咽,“你爹娘舍得吗?”
“或许是舍不得的吧,我不记得了,是我爹让我来的,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小士兵顺势坐了下来,突然意识到旁边人的身份,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
“无妨,你别当我是太子,坐下吧。”柳知故笑笑,却扯到了嘴角的伤口。
小士兵闻言犹豫地坐下了。
“这里已经靠近边疆了吧?”不知不觉,他们早已离都城远去。
“就快了,听说那边战事吃紧,这一次调了不少人马过去。”小士兵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个馍馍,放在嘴里啃起来。
柳知故没了说话的欲望,他不喜欢打仗,但是如果这样能保边界太平,百姓安居,就算是常年出征,他也心甘情愿。
.
荒漠中昼夜温差极大,刚一入夜,众人便忍不住生起火来,橘红的火焰将沙漠笼罩在萧瑟的气氛中,寒风和烈火的气流交织在一起。
柳知故往火堆前挪了挪,背后一阵发紧。
“噼啪”的柴火中崩裂出几点火星,突然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叫将昏昏欲睡的一群人惊醒。
“快跑!风沙来了!”
一呼而起,几乎是眨眼间所有人都整装待发,柳知故一手麻利地拿起手边的剑,一手去牵马。
好在他想着身上盔甲多少能抵御点寒意,所以未曾脱下,不然现在怕是来不及套上了。
马儿嘶叫了几声,不肯走。
柳知故急了,手中使力,突然马缰被一人夺下。
狂风乱卷之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太子殿下别管马了,先躲起来!”
柳知故闻言立即放手,跟着众人躲进了沙坑里。
一进沙坑,外面的风沙便被拒之门外,里面的空间很大却有些杂乱,地上还留着几根骨头,看着像是兽骨,估计上一批人留下的。
这个洞应是很早之前就被挖出来了。
“好在有人发现这里有个沙坑,不然今晚咱们都得埋在这儿。”一个三大五粗的人说道。
“其他人呢?”柳知故四下看看,这个沙坑根本不足以容下军队里所有的人。
“太子不用担心,”士兵说道,“外头还有五六个沙坑,也挺大的,我们安营扎寨的时候都看过了。”
柳知故心中一轻——跟这群常年出征的士兵相比,自己实在是毫无用处可言。
又是一夜的安静,这些士兵似乎并不爱说话,得了空就睡觉,好像从来没有睡够过。
第二天,柳知故从沙坑出来时,却见外面的天空晴空万里,昨晚的风沙雁过无痕。
军队继续前进,马匹在沙漠中走不远,得换骆驼。
驼铃叮叮,悠远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休息时,柳知故再次看见了那个咬着馍馍的小士兵,他走上去,拍了拍对方的肩。
“太子......”小士兵转过头后,下意识就要站起来,被柳知故一把摁了下去。
“坐着吧,”柳知故说着也坐下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士兵见太子亲和,也不大紧张了,笑笑道:“罗歌。”
“罗歌......”柳知故默念了一遍。
罗歌从身边捡了根枯枝,在沙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又道:“我大字不识几个,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能写得出来的。”
柳知故看着他一笔一划写下的两个字,虽然称不上好看,但好歹能认出来。
“太子殿下为何亲自出征?”小罗子问地认真。
“为了天下太平。”柳知故本想这样说,话到嘴边又自嘲地笑笑,没说出口。
自己这副落魄样子,还谈什么镇守边疆,天下太平?
“迟早要来的,不如早些熟悉边疆的战事。”柳知故答道。
“迟早......原来宫里的人也要出来打仗吗?就连皇子也不例外?”小士兵若有所思。
自然不是,只是柳知故一意孤行罢了。
没有小狐狸的殿里整日冷冷清清的,夜里他还总是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每晚鲜血在地上蔓延的场景都会使他不得安眠,只要一想到这可能就是边疆真实的场景,柳知故便在殿内一刻也呆不住。
“以前朝中派出的老将多数都掩到黄沙里了,那幽族人实在太过野蛮,中原的铁骑奈何不了他们,皇帝倒也放心让太子来这边打仗......”小士兵拿枯枝戳着沙子,嘴里小声嘟囔道。
这番话夹杂着风沙卷进了柳知故的耳朵,柳知故心中突的生疑:父皇和母后怎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他又想起了九皇子那句话,这边疆当真是有命去没命回吗?
那这些士兵算什么?就是为了跑来送死吗?
柳知故脑子里混乱地很,索性双眼一闭,不想了。
风沙卷着骇人的风声,只听远处一声尖啸之声响起,一只箭羽直直钉入柳知故脚边的沙中,箭尾还发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