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吏道:“回官爷,小的原是陵川周口县人,昭化十一年来到脂溪,眼下跟着刘掌事已经有六七年了。”
岳鱼七“嗯”一声,顿了顿又问:“脂溪这一带有没有类似鸭子的地形,或者以鸭命名的地方?”
陶吏怔了怔:“鸭子?”
“没有。”他说,“别说像鸭子的地方了,我们这里连鸭都没得吃。”
祁铭问:“那矿山里面呢?”
“矿山里面可大着哩,往深里走,能走个七八日,不过那就不全是脂溪镇的地盘了,归矿监军管。”陶吏说着,见众人不明,解释道,“脂溪矿山太大了,所以分成外山,内山。外山靠近镇上,镇上矿工多在外山务工,可是这么大一个地方,单靠这些本地矿工怎么开采得尽?内山就是大山深处了,那里产矿多,监督挖矿的是矿上的军卫,底下有许多流放来的囚犯。内山的日子可苦哩,小的跟刘掌事进去过几回,冬天饿得只能吃草根子,春夏倒是能采果子,有粮食救济,到了秋,要看能不能猎到野猹,鸭子那是万万没有的……”
他三句不离吃,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填饱肚子重要,哪怕是最尊贵的王来了,那也得吃饱了吃好了才能舒坦。
很快用完饭,众人把行囊搁回房中,稍歇了片刻,谢容与趁着这个当口,带着青唯去镇上走了走。
脂溪镇的人口虽少,镇子却不小,有些人家甚至建在崇山峻岭之中,好在往矿山走只有笔直的一条道,要探清楚周遭环境并不难。
回到客栈,谢容与吩咐道:“祁铭、章禄之,你二人抽调十二名玄鹰卫随我去矿山深处探过,天黑前回来。”
“是。”
“小野,你跟着岳前辈,还有余下玄鹰卫把镇子探清楚即可。”
青唯还没答,岳鱼七就道:“我觉得这么安排不妥。”
他朝矿山那边看去,“这矿山深得很,今天这大半日,不说到内山,我们起码得把外山探个七七八八,这样,德荣,你留在客舍看东西,祁铭,你在镇上侧应,十八名玄鹰卫、章禄之,你们全跟着我去矿山。”
朝天立刻道:“岳前辈,小的也想跟着您。”
岳鱼七看他一眼,点头道:“行。”
章禄之挠挠头:“可是这么安排,就没人跟着虞侯和少夫人了,不如这样,我留下来保护——”
“你留什么留?保护什么保护?”不待章禄之把话说完,岳鱼七就道,“你家虞侯没事不需要人保护,这丫头独来独往惯了,也不需要人跟着。咱们这些人一路赶到脂溪,谁都不是吃闲饭的,该干活都得干活,想要偷懒,干脆留在东安别来啊。就这么说定了,所有人都跟着我去矿山,镇子交给小野和容与,总之天黑后,详尽的地图能出来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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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过山风轻拂,岳鱼七草草分派完人手,很快带着人走了。
主镇很好探,以一条平缓的山道为中心,两边错落分布着人家,难的是沿着山道往深处走,东西两面的深山里还有数条曲直向上的陡峭小道,如果岑雪明真的藏匿在这里,每一条小道通往何方,势必要弄清楚的。
好在青唯轻功好,走到山腰弃了马,鸟儿一般跃上树梢高处,把下头的场景一览无余。
探过东侧山间,他们又如法炮制到了西边。西面是风口,到了山端,山风一下子变得猛烈,青唯站在一颗高岩上看了一阵,纵身而下,对谢容与道:“这里的地形我记下了,回去我说,你来画。”
谢容与颔首,他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走到适才青唯立的高岩旁,举目看去,岩边有崖,崖下是一个山谷,谷不深,不知为何,这山里四处都郁郁苍苍的,唯独这山谷里乱石纵横,黄土遍布,狂风刮过,发出碌碌脆响。
谢容与看了一阵,说:“这里有点像戈壁。”
青唯问:“官人去过戈壁?”
谢容与摇了摇头:“没去过。”他稍一顿道,“我去过的地方太少了,许多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说是劼北戈壁,风沙一线,乱石如星,中州云水,人在船中卧,如在天上游。我儿时反复看,闭目就能默诵,想着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亲眼去看看。”
他立在崖边,风鼓动他的衣衫,眼中是无限神往之色。
玉衣飞袂,人若芝兰,看上去就如忽然现世的天人一般。
青唯看着,也不知怎么,忽然道:“官人,我身上干净了。”
谢容与怔了怔,别过脸来,“怎么说起这个?”
青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说起这个,可是刚才那一刻,她脑中闪过的念头就是这个,然后她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之前说好的,我怕你不知道,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谢容与看着青唯,她一头墨发全都束在脑后,被山岚吹到纷乱,谢容与把她拉近了些,抬手拂开她颊边的发,温声道,“我数着日子,这不是赶路没机会么。”
青唯定定地看着他,非常认真地点头附和:“是啊,本来以为到了脂溪就能有机会了,那客舍的屋子我看了,屋子间的墙是空心竹子,声响大了四下里听得一清二楚,我师父还在隔壁躺着呢,他一点动静就醒的。”
她顿了顿道,“再耽误,得等我下一回干净了。”
谢容与怔了半晌,低低地笑起来,“小野,你怎么净与我说这些?”
青唯望着他,“可是你是我官人,我不跟你说,我该跟谁说?”
谢容与静了片刻,觉得是这个理。
他俯下脸来,“你说得对,你只能和我说。”
青唯顺势勾上他的脖子,把他压得低了些,低到她的鼻尖触碰到他的鼻尖,彼此之间感觉不到风声,她望着他,“官人,我听说会很疼,是吗?”
谢容与眸色转深:“我不知道,我没试过。”
青唯轻轻凑上去,贴在他的唇畔,“要不,这里试试?”
谢容与很快相迎,在她唇齿间的花丛游走,声音沉得要落在她心里,“这里怎么试?”
“我不知道,我刚才看了,附近有一户人家,要是过会儿来人了就不好了,还是算了吧。”青唯的声音腻得像刚从水中捞起来,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放开她,埋头在他颈窝,无不遗憾道,“委屈我官人了。”
“可不。”谢容与把她揽入怀中,笑着道,“都成亲一年了,委屈死我了。”
第161章
“……沿山径往下,笔直一条道,左面一共四户人家,呈‘口’字状,分布在口字四角,右边三户人家,都在道旁……”
回到客舍,谢容与取笔蘸墨,青唯便把自己看到山径道路,住户分布说与他听。
谢容与看她一眼,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温声问:“还在为‘初试不成’遗憾?”
青唯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说试试就试试,唇齿相接正是情浓,奈何不远处就有一户人家,青唯的耳朵灵极了,一听到脚步声,一下子就把谢容与推开了。
青唯趴在桌前,望着谢容与,“你说,我这是不是有贼心没贼胆?”
谢容与笑了笑,“也不是,这样的事,最好不要挑在外面,尤其是前几回,不干净对身子不好。”
他落笔从容,画下来的地图与青唯描述得分毫不差,青唯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是说你从没试过吗?你怎么知道干净不干净的?”
谢容与顿了顿,“我问过。”
“问过?什么时候?”
“……去年在江家,我回过一趟宫。”
其实也不是问,阿岑姑姑知道他娶了妻,担心他过去十多年拘在深宫勤学苦读,于男女一事上不甚明白,特地带了个阉党来,隐晦地跟他起过几句。阿岑实属多虑了,谢容与十七岁之前虽然拘在深宫,扮作江辞舟的那几年,成日跟曲茂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块儿,许多事听都能听懂,曲茂还塞过不少奇书画册与他共赏,可惜彼时他心疾难愈,翻了翻就扔在一旁了。
青唯想起来了,折枝居被炸毁后,他确实回过一趟宫,“原来那么早开始,你就对我意图不轨了?”
上山的小径画好了,谢容与看她一眼,眸中带笑,声音却很静,“再往上呢?”
“再往上就是我们适才逗留的山崖,崖下有一个乱石谷,对面的山通往……”
她的表述非常清晰,因为儿时念过书,谢容与垂下眼,依照青唯所说,将乱石断崖绘于纸上,心中想着姑娘家还是应该像小野一样,小时候念些书,长大了就做自己喜欢的。或许不止姑娘家,以后便是生了小子,也要这样教导,念书明理不求闻达,随心又自在。
很快画完图,岳鱼七一行人也回来了。玄鹰卫中有专门绘制地图的,到了客舍,立刻就把外山的地貌画了下来。
“我们到衙署打听了一下,镇上的这些矿工,负责的主要是矿石的运输和看守,真正采矿的都是内山的驻矿军和流放来的犯人。衙署的人少得很,我们查过了,没有可疑的,可能还要在镇上仔细找找。”章禄之向谢容与禀道。
祁铭道:“下午我和德荣在镇上走访了一圈,几十户人家,除了轮值回来休息的,男人都去了山里,看样子岑雪明也不在这里,不过我们不好进户搜,兴许有错漏的线索。”
镇上与外山都没有人,难不成要进内山里找?众人一时陷入思虑,岳鱼七道:“关键的线索还是在‘鸭’身上,我们好不容易从《四景图》上找到线索,总不能搁在一旁不管。”
正说着,一名玄鹰卫进来通禀:“虞侯,刘掌事和陶吏过来了。”
客舍的门敞着,刘掌事显见得是刚从矿上赶回来,身上的行囊还没搁,立刻就跟谢容与见礼。他四十上下年纪,然而额间的皱纹却很深,脸色蜡黄,显见得是苦日子过惯了。
穷乡僻壤的官员与富庶地方的官员可是天壤之别。
中州一个有来头的吏胥出行都是前呼后拥的,然而到了脂溪这样的深山小镇,刘掌事虽然兼着镇长,身旁除了一个陶吏,底下行走的吏目几乎没有了,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
谢容与见他这样辛苦,语气不由地温和几分,“难得刘掌事出山相迎,路上多有劳累。”
刘掌事大为感动,忙说只要能见到昭王殿下,一点都不劳累,“下官身上带着干粮,终归饿不着,就是没时间猎兔子,要是能稍带几只野兔子回来,殿下到脂溪也能吃得好些。”
民以食为天,这个掌事的与陶吏一样,三句不离吃。
祁铭记着岳鱼七的提醒,温声道:“敢问掌事的,这镇子上有类似鸭的地形,或者以鸭命名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他们上午已经问过一回了。
“鸭子?没有,别说像鸭的地方了,我们这里连野鸭子都难得见着一只。”
祁铭问得更深了些,“镇上与外山没有,那内山呢?内山是采矿之地,听说占地极广,那里也没有吗?”
刘掌事听了这话,仔细回想了一阵,说道:“倒是有一个鸭子坡。”
众人听了这话,相互看了一眼,祁铭继续问,“鸭子坡是什么地方?”
鸭子坡顾名思义,是一个内山中产矿的矮山,这里的山都没名字,鸭子坡是矿上人自己的叫法,连脂溪镇上的人都甚少听说。
祁铭打听清楚了鸭子坡,转而又问起其他,他年纪极轻,性情又温和,男女老少都爱与他攀谈,刘掌事也不例外,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脂溪镇上有的没的说了一箩筐,及至亥时才离开
等他走了,章禄之掩上客舍的门,向谢容与禀道:“虞侯,属下总觉得这个刘掌事和陶吏有点古怪。”
“我也这样觉得。”祁铭道,“上午我们问起‘鸭’,陶吏推说不知,眼下我们探完地形回来,刘掌事就把内山的鸭子坡说出来了。似乎他们原本想瞒着我们,又怕我们先一步查到,计较一番,这才说了出来。”
朝天挠挠头:“可是我看刘掌事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不像是会干坏事的人啊。”
“作恶不至于,有事瞒着却不假。”谢容与淡淡道,“这里流放的犯人多,矿上许多事说不清楚,他小小一个掌事,很多时候莫可奈何。只是不知,他瞒着我们的,与岑雪明有没有关系。”
岳鱼七道:“把他提过来审一顿不就行了?”
谢容与却没答这话。
先不说刘掌事没有犯事,刑审究竟合不合规矩,哪怕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们刚入山,许多事还没摸清楚,这就提审镇长,只怕会打草惊蛇、自断线索。
还是先去鸭子坡看看再说。
谢容与思量一阵,问祁铭:“封原是不是快到脂溪了?”
祁铭点头:“应该再有一日就到了。”
谢容与道:“让人送信给卫玦,让他进入脂溪地界,直接带兵去内山。今晚早些歇下,明天一早,我们即刻赶往鸭子坡。”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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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多久才到啊——”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山间传来一声长叹。
遥遥望去,入镇的山径上一行七八人,几乎都着劲衣短打,然而当中有一个穿着冰丝蓝衫子的,居然伏在其中一人的背上,适才那句喟叹就是他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