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这次结果仍为六阴坤卦【注】。
“我……”齐岳不知道他还想要什么了。
他甚至连要做什么,都迷茫无错。
只能模棱两可地道:“我……我想改变这一切。”
一切不合理的,挣扎无力的,非人力不可改的,庞大而错杂的。
贫贱有定数,归途有预兆,身为棋子、处于棋盘中的被操纵的无法逃脱——
佛家称之为……命运?
第三次卦象依旧为坤卦。
齐岳不可思议,可这三次同样的六面皆阴的卦象,确实让他内心大定。
腿也不疼了胳膊也不痛了,激昂地能挑灯夜读,把四书五经全都啃完。
江州司却倒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轻轻一抬指尖,道:“看。”
齐岳才发现,江州司指尖连了六根线,微不可查,串在六枚铜钱上。
……她在操纵着乾坤卦象,阴阳六合。
江州司没给人打鸡血后,又打击人的自知,冷淡无情地开口:“当年师父也是这么做的。不过他揭露真相比较晚,大概一年半后,我情况稳定了,不再发烧,手臂的异样也逐渐消失的时候吧。我没时间等一年半载,再给你说清实况。但是,小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措辞:“路是你自己走的,不关老天爷的事。你能坚持下来,披荆斩棘,老天爷也夺不走、拦不住、抢不了;你半途而废了,就算背后有人推你踹你,你也得跪趴下来摔个狗啃屎。今日告之真相,说卦象由我操纵,和日后再说,事实会更改吗?或者说,这卦象真是老天爷展现的,还是我展现的,有区别吗?”
“……不能,没有。”
江州司:“那你愁眉苦脸个什么!”
齐岳没再苦着脸,捏着扇子,摊开,遮住半张脸,哈哈大笑起来,笑道眼泪都出来了:“好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江女侠,你这套流程这么熟练,是不是也糊弄过其他人啊?”
江州司:“……”
江州司见这人缓过来了,将她的宝贝龟甲和铜钱一收,道了声“告辞”,然后跃起,隐没在黑夜之中离去了。
她还真糊弄过其他人。
当年谢重姒初来鬼谷,如出一辙的病重脆弱,和她儿幼时断臂哑巴的痛苦差不多。
江州司对着刚从土里挖出来,灰头土脸的谢重姒,怕她心里撑不下去,也来了这一套。
没想到谢重姒掷了几卦之后,百无聊赖地将龟甲搁在一边,小大人似的劝她:“师姐,莫迷信。有时辰算卦问佛,不如好好练练你那扎针手艺。今天我背上你又插歪了十五次,我给你记着呢。”
江州司:“……”
谢小大人又道:“再说了,神佛他们老人家说得再天花乱坠,承诺我明日就药到病除,也不现实呀。一步一步来吧。路是我走,药是我吃,被埋的是我,被乱扎针的也是我,我更清楚自己的情况。不用安慰我的。”
她指了指几不可查的丝线。
江州司当时无话可说,最后只能道:“尘心师叔将你教得很好。”
江州司本是因为皇后尘心,那个温婉明丽的女子,而对谢重姒格外照顾,从那次之后,对师妹好,便是因为她这个人了。
夜色很沉,回到长阳山庄,江州司本准备洗把脸就睡,却听到门外扣门声:“师姐。”
江州司惊讶挑眉。小师妹还未休息么?
她开了门,就见谢重姒裹在一身鹅黄色的秋衫长裙里,一瞧就是还在等她,未曾洗漱。
谢重姒走进,在波斯软团上坐下,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唇色也重新变得朱红,但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灯火下轻颤,还是给她笼上一层脆弱。
江州司正准备给她灌个汤婆子,谢重姒道:“不用啦,我带着呢,在袖子里。桃子过来,有小葡萄干,吃吗?”
说着,她伸出覆在汤婆子上的手,掌心一捧葡萄干,桃子立刻蹦蹦跳跳过去,啄得欢快。
“怎么还不睡?”江州司没打扰小家伙吃东西,换了个手势打,反正师妹也能看懂她的手语,“身体没康复,别乱熬夜通宿。”
谢重姒笑道:“这不等你呢嘛。臂上旋钮更换了吗?”
江州司点了点头。
谢重姒又问道:“师姐是趁夜去查身世了吗?”
江州司面色微沉,又点了点头。
谢重姒“唉”了声:“谷主还是不透露,你家族是哪家呀?”
江州司对师父尊重,但唯独这件事,是攒了一肚子气,翻了个白眼,手势:“你别提,我都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么倔?怕我有怨,要宰了全家吗?我……”
她刚想说,她哪里是这种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冲动之下,好像的确能做出这种事,便硬生生转了个话:“我五六年前不也来江南一次了吗,师父当时直接想把我打晕,拎回去。还是你娘,替我求了下情。不过最后也没找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次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哪些个混球,砍了我手臂!”
谢重姒硬是从手势里,看出腾腾杀气,无奈地安抚她:“好啦好啦。实在不行,等回京后,我派人帮你一起找。”
十岁左右时,母后带她和兄长,南下江南玩过一次,遇到过憔悴带娃的鬼谷谷主。据说弟子们叛逆期到了,齐齐逃出谷,各办各的事,谷主只能天南地北地把他们抓回去。
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十根。
江州司摆了摆手,示意:“恩怨仇恨,都是我的私事,我自己解决吧。大晚上的,等我还有什么事?”
桃子吃饱喝足,乖顺地立在谢重姒白皙修长的食指上,谢重姒敛眸,用另一只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梳毛。
美人垂眸,赏心悦目。
江州司琢磨吧,师妹和她那三只凶神恶煞的苍鹰可真是不般配——桃子才更适合她。
“师姐,宣珏哪一天来的?”谢重姒问道。
江州司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掐算了下:“三天前?给你施针那天就到了。”
若是不熟,谢重姒也只会问到这里——毕竟宣珏也承认了,她昏迷睡着那日,他就来了。
可谢重姒长睫垂敛,看不清情绪,继续问道:“待了多久?”
“一直都在。”江州司回她,“除了那天去挖尸体,哦,就那什么,齐家的一个小娘子吧。除了那天,都在。你背上的针还是他帮你拔的。”
谢重姒不咸不淡地道:“哦。温泉水里时,就赶了过来是吧?”
江州司想起来差点没挨的揍,摸摸鼻尖:“对的。怎么了?”
谢重姒笑了笑:“没什么,我就问问。这几天麻烦你们照顾了,过意不去。”
“你个小皮猴什么矫情的话。”江州司没好气地盘腿坐下,“有心事?”
谢重姒:“没有。”
隔了片刻,停下梳毛的指尖,道:“好吧,有点。师姐,你信命吗?”
江州司今晚刚给某个怀疑人生的小少爷,灌输了一顿“我命由我不由天”,没料到后院失火,向来不敬鬼神的小师妹反过来给她撅蹄子,半晌才道:“……啊?我信啊,否则我随身带着龟甲,砸核桃用的啊?”
她可是路遇岔路,都想掷个卦决策了事的。
谢重姒将桃子吃剩的葡萄干,摆成个粗陋八卦,自嘲般笑道:“行吧。我最近才发现,有的事,还真是……玄。”
好巧不巧,南下江南,在维扬碰到了宣珏。
一路历经,又来到姑苏——宣珏那晚难得失态,许是和林敏夫妇有关。
没准,上一世,这对夫妻俩也是遇匪而亡。
怎一个命运堪言?
她是真的不信这些菩萨神佛。曾经寒山寺那老秃驴,捏腔作势地扯着嗓子,说她莫要强求。
两败俱伤后,求解无门,只能上香祈祷,老和尚又来了句:“因果有定数。”
后来重生,轨迹更是……难寻难捕捉了。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江州司一敲谢重姒的脑壳,“天塌下来,也不过一卷铺盖,一觉睡过去罢了。想多了,容易老。”
师姐虽断臂失舌,但在鬼谷长大,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经历过明枪暗箭和轻重权衡——那种生不得、死不得、爱不得、恨不得的两难相全。
谢重姒自知没法说清,摇了摇头道:“哎知道啦。我这就去睡。桃子也早点休息,比起锦官,它看上去离夜枭更有血脉关系,这个点儿都精神抖擞的。”
江州司:“……”
她无语地接过兴奋蹦跶的小鹦鹉,开始赶人:“八竿子打不着的血脉关系。赶紧儿回房去!”
谢重姒抱着汤婆子,回了房,简单洗漱后睡去。
与此同时,宣珏和白棠归长阳山庄。
白棠还有几分奇怪:“主子,姑娘都醒了,也差不多该好了,咱不回府中吗?”
宣珏将缰绳递给白棠,瞥见山庄院落里,依稀可见的一盏清冷灯火,道:“我留了灯未熄。”
公子答非所问,白棠却似懂非懂,牵马去厩了。
他不是宣家奴仆,早年和弟弟被公子救过一命,便一直效忠。
白棠安置好马匹时,再抬头一望,那盏灯已经熄灭了。
主子应该已入睡。
他便抻了个懒腰,也回自己房间了。
宣珏睡得并不安稳。
他本就浅眠多梦——上一世留下的毛病。
言辞的交错重叠里,他回到了不算太久远的曾经,满打满算,距今两年。
朝服未退的帝王踏步上山,白棠跟在他身后,道:“主子,娘娘早就醒了,身子骨也差不多养好了,咱们不去宫里,反而……”
反而来这荒郊野岭的吗?
宣珏没理,径直走进寒山寺,推开大殿门,住持仿佛早就在等他。
住持给他倒了杯热茶,问:“下棋么?”
“不了。”宣珏皱眉,出神地望着香案上供奉的经卷,“她来……做了什么?”
住持回道:“问了几句话,抄了几卷经,给小殿下祈福。”
宣珏眸光瞬间沉了,半晌出声:“问了些什么?”
“又多又杂,贫僧不大记得了。”住持双手合十,“但贫僧回她,‘因果皆有定数’。”
“还有么?”
住持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