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玉听到后,默不作声,当众给那探花郎泼了一杯酒。
没再让他盘过一次头发。
宣珏见到这歪歪斜斜的发髻,忍不住问:“你这发髻……”
“我自己盘的呀,怎么样?还可以吧?”谢重姒看着前面钻火圈的木头狗,没回头,却晃了晃脑脑袋,像是让他点评一二。
宣珏:“……”
他犹豫了半天,斟酌道:“你是第一次盘蛇尾髻吧?已算不错了。”
谢重姒笑出声来。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盘,这种简单的发髻,她不算精通,但也娴熟。
方才只是懒得应付,敷衍了事而已。
不过见着宣珏昧着良心闭眼瞎夸,还是挺有意思的。
前面,机关狗跳完,那几只栩栩如生的大头兔又跳了出来。
在围成一个圈的观众游人前,一蹦一跳,头顶是个开了小孔的匣子,能让人投入银两铜钱打赏。
谢重姒扯了扯宣珏的袖子,回头,像是惊喜般道:“离玉,你看,像不像真的?”
三只黑,三只白的机关兔,开始讨要赏钱来。
个个憨态可掬。
不少人当真开始掏银子铜钱。
宣珏还以为谢重姒也想玩,问道:“大梁的机关木制,几乎以假乱真——我这里有碎银两,要么?”
谢重姒摇了摇头,道:“我这里还有买脂粉找的几十枚铜崩,不需要的。”
她像是突然记起来,放开宣珏的袖摆,浅笑盈盈地侧过身来,道:“对了,我想起来,你刻的那块玉佩也是小兔子,是黑兔还是白兔呀?”
“……白兔。”宣珏眸光微不可查地晦暗了一瞬,神色如常地道。
谢重姒好奇般“咦”了一声,半是试探半作懵懂地道:“那你是养过这种白兔吗?刻得这么真。”
第59章 戚军 戚文澜:“哎离玉,谢重姒在哪啊……
谢重姒是养过两只兔子的。
一只叫“小黑”, 一只叫“小白”,但确实都是白绒绒的两块雪团儿。
前者是秋猎初见时,宣珏的猎物, 见她眼馋, 送给了她,之后年岁都养在身边。
直到宫变,她被软禁在公主府半个月,亲信皆失,是些不大长眼的仆人伺候在侧。
第二月初,封妃圣旨下, 召入宫中——
没能带上小黑。
这养了十年的老兔子,死于几个婢女之手。
宣珏得知此事后, 提了个小笼, 赔了她一只幼小的雪兔。
她懒得取名, 随意叫了它“小白”,喂养得并不上心。最后直接丢给兰灵看顾。
倒是听说宣珏,偶尔还会去喂喂这只兔子。
姑苏的夜逐渐浓了起来,若墨汁晕染于宣纸上。
唯有渐次的灯火温柔明亮, 映照四方天地。
谢重姒故意问起,也不过想看宣珏反应。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曾经朝夕相对的清隽面容。
甚至能在跳窜的篝火下, 数清他垂眸时微敛的长睫, 睫羽上也是零落的光亮, 和眸里明晦不定的情愫一道,混成一种堪称悲伤的怅惘迷离。
可这略微的失态一闪而过,下一刻,他依旧温和,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般轻声道:“养过。被我不慎弄丢了,一直想找回来。”
谢重姒像是随口而提,又像是意有所指:“如果太久,就很难找回来了。这严冬腊月快到了,走丢了会冻死,也可能被其他好心人捡回家养着了,这种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宣珏低头,定定地凝视她,“无非是遍历求索,扣门询问……总得寻过而无果,才能甘心。”
哪怕是上世,宣珏也未曾表现出过这种不管不顾的执念,谢重姒从他神情里竟分辨不出分毫,仿若真的只是在说“一只兔子”。
只能从他比平日更飘忽几分的语气里,觉察到他并非十成笃定的惶恐——
哪怕是刀山火海的曾经,他也是拢袖静立,胸有成竹,没流露过这种脆弱。
她眼角一颤,不可抑制地心软起来。
然后缓缓地转过了身。
正巧有一只顶着箱盒的白兔蹦跳前来,谢重姒从袖袋里掏出六枚铜钱,投入其中。
没有再看宣珏。
望入那双极清湛的眸里,她怕她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和盘托出,失控质问。
父兄的死,叶竹的死,安荣的死。
还有那埋在心底一千日月的一句话。
宣珏也排了一枚碎银,越过谢重姒,信手抛入盒顶小孔里,提议道:“姑苏这边口味清淡,不大合你的口味。不过听说去年来了家蜀中的汤店,可以去那。”
那白兔木偶,用了巧夺天工的机关术,能甄别不同重量和大小。
宣珏赏得多了,它还尾巴吱呀吱呀转起来,拨片轻灵地奏出一首欢快小调。
论掩饰,谢重姒不比宣珏差多少,小调转完,她再回头时,兴致勃勃地问道:“走呗,够辣么?”
她无辣不欢,起初是为了御寒,后来却是个人口味,公主府御厨总得烹制两种风格,分别上给她和宣珏。
宣珏眉眼里都漾着如若春风的温和,轻笑道:“这是自然。”
北风吹落附在树梢的最后一片叶,一顿汤锅吃完,已是辰时。
手炉里的熏香燃完,又添了几颗,有点苦木的药味,绕在两人周身。
谢重姒没再突兀故意地牵他袖摆,不急不缓地落后他半步走着。
她突然有点好奇,如果宣珏真的知道她也重生,会是什么反应。
谢重姒骄肆狂傲,早年甚至颇有几分不顾人的唯我独尊,从没低过头,艳胜繁花的杏眸往下一压,就是天家的冷漠无情。
唯一的意外,是宣珏。
这种炙热浓烈的情感,她掏心挖肺给过一回,再也给不起了。
甚至会怕极情伤身,避而远之。
更何况,她看着直来直去,但遇事会怂会胆怯,没宣珏那种温和从容,实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他们的烂摊子,真带到这辈子来,是笔不能再糊涂的糊涂账。
解开这笔账,伤痛治愈结疤,得晾在阳光底下,用烈酒消毒,用银针缝合——
与其硬撑过去,倒还不如由着它呆在阴暗处。
忽然,谢重姒从厚重广袖里,伸出手掌朝上,感受到几点凉意,她道:“下雨了。江南的雨,还真是说来就来。”
“稍等。”宣珏也抬头望去,被风卷起的丝雨如绣娘针线,织缝密密。
街边是林立的商铺和走贩,看到变天,正在忙着收拾摊子,他寻着记忆,看到一家纸伞铺子,对店家道:“两把伞。”
“只落一把了喏。”店家指着铺上的油纸伞,“雨来,都急着买。”
宣珏只能撑着伞出去,解释道:“只剩一把了。”
“不碍事的,共着就行了。”谢重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离他近了几步,走到伞下。
伞上一叶青竹,枝桠簌簌。
伞下两厢心事,静谧无声。
只听得雨落纸伞,噼里啪啦。
这场雨到了晚间还没停止,谢重姒只着了里衣躺在床上,头枕臂弯,听雨而眠——没眠着。
刚有点睡意,又被翻窗入内的动静吵醒。
谢重姒哼了个尾音,道:“师姐,三更半夜翻窗,是会被刀子扎的。要不是听到了桃子的声儿,我要拿刀子片你了。吃了没?给你裹了点酥糕,用荷叶纸包在桌上,想吃自己拿。”
江州司也不知穿了件什么材质的衣物,水珠不粘,进来后甩甩肩,干爽利落,她边拆卸沾了水的左臂边道:“还没吃,等会再吃。说几个事。”
“啊你说。”谢重姒眼又睁开了点,打起精神坐起,“怎么了?”
师姐这几天都在齐家蹲墙角,也不知挖出了点什么大家族秘辛不成。
反正她带来的八卦撕架,可比正儿八经的情报要多。
江州司从怀里掏出一封卷在竹筒的信,道:“陛下派颜从霍带军而来,明面说法是调令向南,估计腊月初能到苏州。”
谢重姒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脑海里瞬间浮现了那位,从鬼谷接她归京的胡髯高大的将军,了然道:“戚家的将领啊?正常。想来,父皇也只信他们。”
“不过……”江州司只剩一条手臂可用,慢条斯理地拎出另一个竹筒,她倒了半晌才抽出里头书信,递给谢重姒道,“小戚将军也跟着来了。”
谢重姒瞬间清醒了:“?”
谢重姒:“他跟着搅什么乱?不是年末要去北疆历练,学着抵御敌袭吗?”
北疆境外,大雪纷飞,每到冬日,是外敌惯来骚扰的季节。因为他们更耐寒耐冷,也因为冬日他们的食粮不多,总是掠劫大齐的边民。
江州司专心致志用独臂擦拭她的机关臂来,不方便打手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
展开略微潮湿的书信,抬头糊开了一丢丢。
不忍直视的狗刨字体,让谢重姒好悬没直接眼瞎。
她将预留的夜灯搁到一旁,又点了根更明亮的蜡烛,仔细辨认这封用词遣句一窍不通的书信来。
看了半晌,觉得是给自己添堵。
这厮就是明目张胆嘲笑她,说她逃跑不成,惹出一堆破烂事。
还幸灾乐祸说,等她回去要吃挂落,没准陛下生气,罚她一年半载都禁止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