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策道精挑细捡,整整一个月,又废了次名单,还是没给女儿看——谢重姒是真的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谢重姒微愣,“什么名单?”
“那便是还未送到殿下手上。”宣珏语气更淡了几分,不再俯身,后退一步垂眸看她,“无事,臣知道了。”
谢重姒被他勾起了兴趣,还以为和朝政有关,扯住他袖子道:“哎!!!到底是什么名单呀?话说一半,阎王爷要拔你舌头的知不知道?”
宣珏抿唇:“……没什么。”
谢重姒:“?”
她皱眉:“此次削职名单?西梁眼线名单?将士调动名单?皇兄……”
“为殿下择选夫婿的名单!”宣珏难得轻喝一声,眸色暗沉下来。
他呼吸紊乱了几分,伪装藏匿了许久的狂戾几乎破土而出。
戚文澜他不在意,前世尔玉也未曾喜欢过。
鬼谷师兄弟也好,对尔玉都是兄长之谊。
寻常仰慕者,她也瞧不上,不足为惧。
可那份名册上,他前世或直接或间接,最后几年,都打过交道。
有数位,样貌才学……
的确是不输于他的。
谢重姒千真万确没看过,觉得自己冤枉至极,怒道:“没到我手呢,你瞎吼个什么?!再说了,就算到了,关你什么事儿?!”
宣珏反倒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眸中执拗藏住,慢条斯理地道:“的确不关我事,但至少,我也能向殿下进言一二吧?先向殿下告个罪。”
说着,他半跪下身,抬臂按掌在棋桌边沿,堵住谢重姒左右而出的路。
谢重姒不可置信地看他,敏锐察觉到那双清湛眼眸下,隐约可见的隐忍。
她没敢轻举妄动。
那火焰稍纵即逝,复又温和起来。
檀香里,有种清淡的药味,不知是否有安神之效,谢重姒一吸,就感觉头脑昏沉几分,她道:“……宣珏,你起来!”
宣珏置若罔闻。
将她圈在两臂之间,凝视很久,眸光矜持而冷离地在她一张一合的殷红唇上,逡巡片刻。
然后才凑到她耳边,道:“殿下,你也看到了,皇权之下,累累白骨,是条尸骸的不归路。强如卫旭,也要手刃周朗,沾染毒瘾。你真的能确定,身处漩涡之中,能片叶不沾,笑到最后吗?”
气流划过耳畔,谢重姒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尝试挣脱,这怀抱看似温柔,给她留足喘息余地,却依旧坚硬如铁,又被紧锢怀中。
宣珏像是诱哄:“我能做很多事儿,可帮你铲敌,可帮你铺路,可帮你夺权,要是你愿意,还可以……”
他低了几分音,不知又说了句什么以下犯上的话,谢重姒猛地睁大了眼。
宣珏轻轻哄她:“珏能做得比所有人更好,殿下当真不想试试?”
第72章 噩梦 (前世)大型修罗场√
谢重姒没被逼到过这种境地, 心想:反了他了。
索性也懒得躲,往后一靠,手肘搭在棋桌边沿, 眸光微抬, 吐气如兰:“行啊。铲敌铺路,我就当你在三哥礼闱一事,和阿九这事儿上,尽心尽力了;夺权立嫡,差点诚意,但也可看出你在皇兄这边;就是不知这最后一项, 怎么试来——嗯?探花郎?”
她抬指,挑起宣珏下颚, 仰头看他, 却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打量。
不出意外, 看到宣珏呼吸一顿,红潮蔓延上他白玉般的耳垂。
半晌,面前人一言不发,谢重姒好整以暇地收手, 自以为小战告捷,大赦天下般道:“起来吧,本宫要……”
“回去”二字还未出, 就听见宣珏垂眸, 不再看她, 十分好说话的乖顺模样,温声轻道:“殿下想怎么试?但凭殿下吩咐。”
谢重姒:“……”
吩咐个屁——她又不是没试过!
感情腰酸腿软的不是你!
谢重姒:“……日后再说。”
宣珏更低眉顺眼了几分:“好。殿下开口便是,珏随唤随到。”
谢重姒:“……”
这架势,活像她是个强抢民女、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
战局瞬扭, 杀她个措手不及,谢重姒果断弃局,横眉一竖,冷声道:“起开!”
这次,宣珏听话地起身,绕开一步,将方才拾起、握于掌心的一枚白子,轻放棋盒。
像是落了雪的冬竹,仍旧清润矜持,只余耳后尚有几点正在隐退的红,若朝霞浅光漫雪。
他徐徐而道:“无论如何,臣待殿下的心,总是不会变的。我说了后退,便也会后退。方才多有冒犯,请殿下降罪。”
宣珏退得是规规矩矩,端方雅致地立着,仿佛方才大逆不道的不是他。
谢重姒拿他这种示弱实在没辙,心神俱疲地摆摆手。
忽然,微不可查地叹了声:“你不用做这么多的。我无需你走钢丝之险,勿用你殚精竭虑,山河海阔,四境寰宇,还没见过谁能一力承担,那是神,不是人。神也有陨落,无法扭转乾坤之际,何论□□凡胎呢?”
宣珏垂落的睫羽颤了颤。
一时竟分不出她话中意味,是拒绝,还是接受。
“所以,做你自己就好。前路多坎坷,总能走过去的,信我。”
宣珏倏地抬眼。
谢重姒正起身而立,墨韵楼八层的窗外,华灯初上,渐次衬在她的身后。
她说完,就走出棋室,道:“本宫回天金阙了,不用送。宣公子,回见。礼闱之事,还要劳你盯守了——”
礼闱之事,仲夏才落了帷幕。
今上将三皇子摘了出来,未曾深究,但同时,逮住三四个人彻查削职,杀鸡儆猴。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连素不安分的氏族,都战战兢兢起来。
宣珏刚应付完几个氏族官员,碰上修沐,难得空闲,便上了寒山寺。
寒山寺坐落京郊,最是清幽,不受凡俗干扰,超脱六合之外。
仲夏炎热,蝉鸣不休,偶有香客来往,求神拜佛。
他已经有近两年,未曾踏足了。
错开供香的信徒,来到后山偏殿。
果不其然,老住持又在忙里偷闲,蒲扇遮面,翘着二郎腿,在后殿佛像后,呼呼大睡。
宣珏还是没有打扰他,从香案上拿起三炷香,点燃上香。
许是破烂偏殿的劣等香味道刺鼻,住持睡梦里打了个喷嚏,五迷三道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啊?离玉来了啊。下棋还是算卦呀?”
“之前的那局棋吧。”宣珏已在一旁落了座,从破旧的棋盒里拎出石子,摆上旧棋。
两年前,戚文澜因秦家一事,匆忙寻他。他便说这盘棋暂封,改日续。
这一改,等到了两年之后。
住持呵欠连天地走到棋局前,俯身一看,道:“此处摆错了,当时老朽不是悔棋了么,按照悔棋之处的摆。”
宣珏:“……”
第一次见人悔棋如此理直气壮,他好脾气地笑了笑道:“之前不也说过,您走得那步新棋,未必如前么?”
住持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次下白子的是你。给你留点机会,不好?”
宣珏指尖一顿,抬眸,和住持浑浊而悠远的目光对上。
“好,多谢。”
他捻起已落的定局,复又落子,道:“大师您说,人死,能复生吗?”
“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儿多了去,谁知道。”住持喝了口苦茶,“怎么,民间话本看多了啊?”
宣珏微不可查摇了摇头:“不是。突发奇想一问。”
“无稽之谈,也未必空穴来风。”住持笑呵呵的,“说不准,说不准咯。”
宣珏不紧不慢地布置棋路,心里却在想:不对劲。
他本以为再回曾经,已是荒谬,甚至会怀疑,那只是让人肝胆俱裂的梦。
可蛛丝马迹,前因后果,连带见着她时的心动难明,都不是假的。
一人已是荒谬,两人呢?
他试探过三四次,毫无破绽,便也只能吃下踽踽独行的苦痛。
但最近,却愈发难以捉摸了起来。
托老住持耍赖的福,这局赢得勉强,但好歹赢了。
宣珏正准备告辞离去,住持却忽然叫住他:“离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孩子,太独。”
不是谁都能因着一盘棋,把自己闷上一天,不吃不喝的。
“路有很多,太倔太狠太执拗,都会越走越窄,越走越薄的。”住持走到佛堂前,隐没在阴暗里。
上方,漫天神佛垂眸慈蔼,随着他的回音一道,也仿佛开了口:“有时候,甚至悔过重来,也是一条道。落子无悔,但不是不能悔。无悔之心,悔过之意,能并存。”
住持指了指前殿:“嗅到你身上有药味,凝神清心的方子吧?梦魇作祟,也可去求个平安符,喏,去拜拜菩萨吧。”
世人都说他温润翩翩,世家典范。
就连家人,最多也只说他两句心思太重,这是第一次,有人直白地道出他的“独”和“执拗”。
宣珏只能行了个礼,谢过好意,求了张符篆。
他心知肚明,不痛不痒的希冀罢了,晚间想了想,却还是将描绘精致的符篆挂在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