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这等能耐,不明着告诉我,暗地里悄悄做了不是更好?”
对啊,且不论方法,凭着一己之力渡冥河,做成了不仅会令冥府所有的妖魔鬼怪刮目相看,而且还能解救这些苦苦挣扎的魂灵,可想而知是何等的丰功伟绩。
“不了,这是为霓鸿楼主特意准备的。”只是请楼主看清自己的真心。
霓鸿也想看看陆渊源到底有什么本事,反正她不觉得自信满满的这人能达成目的,她大抵是永不能使那人侧目,依然不信小小的树妖还能靠着做替身有出头之日!
“我还有一个条件。”
陆渊源示意她说,答不答应是他的事。
“若你没有做到,你得离开冥府,再不靠近那人一步。”
“哈?”
霓鸿以为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个对他十分不利的条件,想着他要是反悔的话,她愿意换个不怎么为难人的。
“你要是做不到这时候出去对他说你做不到,我绝不再为难你,妖族在冥府尚有一席之地,利弊轻重你自己掂量!”
陆渊源心说,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辜负了楼主一片好心。他是个正儿八经的活人,活人是没有一席之地的,而且……你好像理解错了什么?
“霓鸿楼主以为这是什么?是我不靠近他,冥主大人就不会回来?那您生前丢了东西竟从不想着找回来,反而是怨怪到那东西不肯回来吗?”
霓鸿不听他这些看似有理的歪理邪说,“你不愿意?”
这就是一场赌局,霓鸿将全副身家压上赌桌,不管对陆渊源提出任何条件都是合理的,而达成所愿的前提是,陆渊源满盘皆输。
“不,不是不愿意,是没有意义。”朱明镜若是想离开没有人能拦得住,同理,他若是想来,也没有能拦得住的。
“呵……随你怎么说。”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说着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话,竟默契达成了共识。
陆渊源来时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一早将准备的东西准备好。
半吊子的道士学的东西太少了,他只会引雷,对上小妖小怪还能凑活,其实之前很多次信鸦递来的任务他都是靠嘴炮完成的。
师父留下的最有用的东西里反而最鸡肋,一般人用不上,一般鬼用不到,用得上的时候也就不一般了。
他第一次学会的东西也是这本书上的,只是这还是头一次用。
封面被撕毁掉,泛黄薄脆的纸张,历经久远岁月,任凭怎么妥善安放也会受损。
那本书里记载的第三个禁术,洗魂术。
【可随意篡改记忆,多用于死灵,杀人放火必备术法,了无痕迹。维持时间太短,效果鸡肋,等级简单。(注:是个人就会用。)就是稍微有点副作用,洗魂术对施术之人稍微有点影响,会有三五日记忆混沌的。】
师父不知哪里淘来的书,正正经经写了批注,也是年代久远的批注了。
陆渊源觉得他这二十多年来的记忆还不至于混乱到教他记不清自己是谁,记着朱明镜,记着师父,别的都无关紧要,所以他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副作用。
他事先告诉过朱明镜他会在今日送霓鸿上冥舟,想来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冥主府等他。
陆渊源的道法学得一塌糊涂,但糊弄糊弄鬼是足够了的。
七日之期将至,冥河畔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霓鸿跟在陆渊源身后对来往问候之人依然爽朗明媚,对着来往间的人打招呼,状若欣喜道道:“后生可畏,他说自己已然找到了送我渡冥河的办法。”
“楼主还是别抱太大希望,陆渊源就仗着自己样貌得了冥主大人青眼,除此之外我可没见着他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就是啊,十有八九老板娘还是要回去痴楼的!”
“嘿,我可是压那小子铁定不行!”
“对对对,我也是,压了许多钱呢!”
……
这话并未避讳陆渊源,也能想到霓鸿许是故意为之,将事情闹大,能叫他下不来台。
若说此时还有谁站在陆渊源这边,那就只能是朝朝和白朗,然而此时他俩也就是表面撑场子的,实则也有些心虚。
徐令躲在人群里不发一言,全然就是个看热闹的。
霓鸿问道:“陆小兄弟需要我做什么?仪式准备之类的?”
陆渊源罢罢手道:“不用。”
他借了附近的容器舀起冥河水,洋洋洒洒落到冥府的土地上,沾地即成泛着银光的乌黑之色。
似乎从没有人这样做过,冥河水的来源太多久远,神圣由恐惧,没有人知道,但他们知道,时时刻刻脚踩着的土地,和凡土不是一样的东西……
冥河水、冥土,还有怪异丛生的冥府,还有眼下似梦似幻的景象,冥河水落到冥土上,犹如金蝶扑扇翅膀拖进一场温暖的美梦,转瞬化为污泥。
乱哄哄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透过这摊黑水污泥里好像能看到自己,他们混迹冥府百年有余,早已失去了敬畏之心,对冥河之上漂浮的舟楫渐渐麻木,最初的忐忑艳羡之情全都寄托到了执念之上。
“霓鸿若是离开了,我们这些死了还浪费冥府土地的老东西也得想想出路了……”
此举动有这么大的威慑陆渊源是没想到的,但他确实需要试探一下,传闻中,非洒脱无意之人不载,非了却平生之鬼不渡,冥河水是否是真的。
污泥点子溅到他身上,有一瞬间的灼热滚烫。陆渊源没忘,冥府公员的考核从未有过人类,妖怪转生不必涉水过冥河,但他还是个人类,他答应了朱明镜要回来。
如果生人落入冥河回不来他一定不做。
到此时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是个活人,可能是活得太随心所欲了,也可能是他这样往来冥府与人间的不算作真正意义上的人了,总而言之,冥河水对他没有过分排斥,他能渡过冥河而不被沉没。
“我们开始吧。”
霓鸿点点头,看着陆渊源作为。
他双手十指交握,缓缓展开,犹如莲花盛开转瞬凋敝,陆渊源的手上快速捏起手诀,一瞬间眼花缭乱像是有不只一双手在动,等他稍稍慢下的时候右手覆手向下,左手指尖上泛出莹莹蓝光,神秘幽冷。
地上沾染了冥河水的冥土干涸,归为尘埃。
正值此时,夜幕全然降临,黑漆漆的天水一色,只有这点光芒,将陆渊源的面目照得清晰明朗,静谧安详,却诡异丛生。
便是白朗这样的也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悄声道:“无忧树应该是佛教圣树吧!他是哪儿学来的这些……这些……”邪术。
朝朝不言语,只觉得这个光芒他好像在爷爷让他看得一本破烂书中记载过,具体是什么他忘了,那本书他后来没见过,但他记得,那是类似于人间神话传说的书,蓝色的火焰被一带而过。
陆渊源没空理会这些各有心思的人,他此时脑中一片空白,盯着指尖的火焰,忽然有种想把它扔到冥河里的冲动,那似乎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但他忍住了,只将这一簇小火苗移动到霓鸿的眼前眉间,一跳一跳的火消失在她的额间。
霓鸿能感觉到这团没有温度的火焰掠过她的四肢百骸,未曾灼伤分毫,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剩茫然和空白。
陆渊源其实也不太好受,但因着一片黑暗也无人注意到他脸色苍白,他强自忍住翻涌的血液开口。
“霓鸿,我送你渡冥河。”
围观众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树妖要领着痴楼楼主上冥舟了,魂无重,但他们只是飘在冥河的上方就会下落,不少不死心的尝试,无一例外。
他们屏息凝神,都在看着霓鸿是否真的能渡冥水。
……
朝朝和白朗的心思还在先前那过分神秘的蓝色火焰上,是以他们回过身来的时候,霓鸿已然稳稳坐在冥舟上了。
“灵魂不是没有重量吗?为什么船身还会吃水?”
徐令见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了,笑眯眯将自己的疑问抛出。
众人没有怀疑霓鸿,而是将目光放到了陆渊源身上。
舟楫上两人,陆渊源是妖,据他自己所称是树妖。
“树妖又不是魂,当然有重量啊!”
朝朝打圆场僵笑道:“徐令大哥你也是,半天不说话,好不容易说一句怎么跟没说一样。”
白朗难得认同朝朝的观点,颇为嫌弃地看了眼徐令,暗骂,愚蠢的人类!
陆渊源倒是知道他什么意思,徐令这人太过奇葩,恶意不甚明显,也不像好意,但他此时已然顾不得这么多了,忙让冥舟驶离此岸。
见离得远了,陆渊源方才单手撑着船板坐了下来。
霓鸿不发一言,陆渊源心知这便是洗魂术的后遗症了,无伤大雅,只是还需要一刻的功夫来缓缓。
陆渊源这会就不怎么好了,也不知道是记忆混乱的缘故还是他真的想起了师父。
逍遥散人留下的那本书里,以陆渊源对这个真实世界的理解,大约那都算是禁术。其中类似“洗魂术”这样听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大多都是这样鸡肋且副作用神奇的术法。
除此之外还有些他少时当成传说故事来读的术法,放到人间大抵算是逆天改命。
但师父在这方面从不避讳他,也从不强迫他。
他想着,逍遥散人打从将陆渊源捡回来开始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希望圆圆能活得好,却不是希望他走上这条路,但又知道他一定会走上这条路。
他留了存款,留了道法书籍,还将冥府的差事也留给了他。
死后的逍遥散人真的在夜半时候隔着被子抚摸过陆渊源的额头,悄声说着人类听不到的话。
“圆圆啊……对不住……”
别这么说。
好在这样的混沌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陆渊源很快就清醒过来,愣怔看着自己的手。
他喃喃自语,“……不对啊,那分明是师父的记忆,甚至连死后都囊括在内……还是说,那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师父留下的书上写的是记忆混乱,总不至于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也能算作是回忆?
他正不得其解的时候就被霓鸿的声音惊到了。
“陆渊源,你可真行!”霓鸿转醒,第一句话就这样大肆夸赞,陆渊源不知该不该受用,暂且也放下了禁术副作用的纠结。
话虽如此,霓鸿还是忿忿不平,“我自认为心悦冥主大人,执念也因他而起,为何这么简单就被你渡了冥河?”
陆渊源听她说完后幽幽开口,“因为你不想占有他。”
霓鸿横眉冷对,终是骂不出什么过分的话,只道:“无耻!”
“你看,你现在的愤怒,不喜欢我也溢于言表,那你在那些人面前呢?冥府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痴楼霓鸿大方爽朗,风姿卓然,女中大丈夫,可你真的是吗?”
陆渊源本可以当着那些人的面拆穿这一切,还是大费周章绕了圈子,姑娘家脸皮薄,霓鸿这么多年经营的名声,也许表里不一,但不妨碍她仍是个善良的姑娘。
透过现象看本质,陆渊源以为霓鸿此人实在是个好面子偏又骄傲的大小姐,不服输又一根筋的性子。
所以他说,“霓鸿,你只是霓鸿。”
被冠以某某家的千金小姐,某某人的未婚妻子,身穿嫁衣被冥主大人接进来的痴楼楼主霓鸿……
这些都不对。
霓鸿实在是个聪明人,她知道陆渊源在说什么。
因为是富养的女儿,要么端庄得体,娴静柔美,要么活泼开朗,天真爱笑,但她有一个天真的未婚夫婿了,所以她不能做活泼的千金小姐,只能娴静文雅,忠贞不渝。
在家道中落时她不能丢了风骨乞怜,未婚夫婿亡故时她要坚强的伤心,甚至情深义重,廉贞不畏生死,于自请冥婚也要嫁给他。
那时候没人知道“人设”的意思,但礼教的条条框框,歌功颂德的也无非是这些,霓鸿所做其实就一件事,不能崩人设!
可没有任何一个时代要求人就是要这样那样才算是不辜负生而为人,她本可以吵闹、祈求,可以哭泣,可以反抗,甚至,可以肆意妄为活着……
无能是卑微的根源,但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得冥府中人与妖的百千爱戴,牢牢掌控痴楼,可见她不是没有能力,那便是囿于周遭……
困囿于旧日自愿套上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