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到冥府起就被赋予传奇的霓鸿本可以泯然众人,但她觉得这是新的开始,开局注定了她的人设。
她以千年来最为特殊的姿态,配给最特殊的人。
她必须喜欢冥主大人,还要以最般配的姿态来喜欢。
这一切被陆渊源简简单单几句话戳破了。
霓鸿面色如常反问他,“你要我说,我这百年来都是在骗自己喜欢他吗?”
陆渊源心知这也不全是,可喜欢这个词……真是太宽泛了。
见陆渊源不答,霓鸿便自顾自道:“沉闷阴郁的与开朗明净的般配,无情善良的与多情恶毒的相衬,温和守礼之人喜欢热烈奔放的,腼腆害羞的喜欢巧言善辩的……”
“冥主大人冷静自持又孤高冷漠,他应当喜欢爽朗大方又热情的女子啊!”
陆渊源长叹一声竟不知道该从何处吐槽,实在是槽点太多。
“且不提你口中冥主大人是否喜欢女子,光是‘喜欢’这个词,人们就会说千万遍,喜欢的颜色物件,喜欢的朋友亲人宠物,喜欢的恋人……喜欢,太轻易了。”
“还有啊,阴郁可怜的也会喜欢同命相连的人,善良真诚的也会看上纯良但虚伪的人,性格互补什么的……其实都是看脸的!”
“无外乎一句话,所爱之人入眼,必是完美无瑕。日后多番计较,看清他真面目之后,仍觉得高洁出尘……”
陆渊源顿一顿,霓鸿本以为他会说“那必是情深入骨”此类的话,骤然听到了颠覆以往认知的承接。
“那一定是眼瞎了!”
霓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乍一听无厘头,实则……令人窒息。
陆渊源又道:“还有啊,你怎么看出来你们冥主大人冷静孤高的?”
霓鸿掰着指头细数,“他从没慌过神,永远得体自持,我从没见他笑过,且听说冥主大人从不与闲杂人等交流交谈,不近人情,面若冰霜……”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觉着不对了,冥主大人分明和眼前这个闲杂人等调笑嬉戏打闹,还当着外人面念情诗给他听!
陆渊源点头笑道:“他从不慌神是因为知道慌张没有用,不跟闲杂人等交谈是因为这些人总是要离开的……”说来残忍,但他都活了无尽的岁月了,这些还能看不开吗?
“至于不爱笑……这个倒是真的。”
冥主大人笑得次数是很少了,但陆渊源忘了他们相处的时候,朱明镜大多都在笑。
饶是这样也觉得他笑的太少了。
“你们冥主大人一直都是满怀炽热的深情触碰他所在的最真实的世界,小心翼翼又温柔强大,故而情深无措。”
陆渊源到底给霓鸿留了几分颜面,不是直白说出来的——
你其实从没看到朱明镜的真正面目。或言之,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信仰。
“你说的我好像是个没脑子的智障一样。”抛开那些无端的悲哀,霓鸿淡淡说道:“所以我从来没喜欢过冥主大人。这个我姑且承认了,你这么通透,倒是说说我又是为什么留在留在冥府渡不过冥河呢?”
陆渊源从没否决霓鸿对朱明镜的喜欢,如果那个是真实的朱明镜的话,他也绝不会用洗魂术,毕竟情爱于表于骨都是别人的铭刻心间,惘论事关朱明镜。
“霓鸿喜欢的是那个孤傲冷心的冥主大人,是那个神一样的掌管冥府的、将艳光四射的痴楼楼主带到苍凉冥府的人。爽朗大方的不是霓鸿,自然孤高冷漠也不是朱明镜。”
这就好似凡间男女,那些口口声声说着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总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
“我如今可是你喜欢的模样了?”
“我是不是配得上那个精致的传言了?”
她也终于明白,将她留在痴楼里的也不是对朱明镜的喜欢,只是那个披着嫁衣的女子,生前因着温婉忠贞要嫁给已死的未婚夫婿的女子。
朱明镜将她引入冥府的时候,她是能于冥河水上不沉的,但她听到了别人的声音。
“……嫁衣啊……冥主大人特意领回来的人……”
“可惜啊,就这么要离开了吗?”
……
原来只是这么两句话叫霓鸿以为她该与那个了不得的人扯上关系,甚至有更多的故事,她自愿留下,却也得知自己离不开了。
霓鸿释然后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由感慨,“我可真可悲啊!”
陆渊源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凡间有个新词叫“立人设”,想必霓鸿是没听过的,事先预定好的人物的设定,表演到所处环境的方方面面。
区别在于有意无意,立人设总要图点什么,霓鸿这般的便是从来不知自己是何等面目。
她像只善于隐藏的蝴蝶,因着不同的幻境决定自己的性子和为人处世的方式,给自己定下了最符合当下的死寂沉默或精彩纷呈,生前都不曾见到真正的自己,死后困于与传说不一样的地府也无可厚非。
她说着自己可悲,冥舟并无动摇,那便足矣说明一切。
陆渊源还是很佩服这种人的,将一生当成话本一样,自己演绎主人公,悲喜自知,偏还不为所动。
心结去了,霓鸿也舒心了不少,竟有些好奇这小树妖。
“那什么,我怎么觉着你好像很了解冥主大人啊?”
小小树妖不过来冥府几日而已,冥主大人对他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这便罢了,缘由她是知道的,但陆渊源也莫名熟稔就很奇怪。
大抵世间女子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有隐藏的八卦属性。
这话陆渊源还是要斟酌一下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们认识很久了。”感觉只是平淡地陈述了故交而已。
“我对你们冥主大人爱慕已久。”轻佻无状像个浪荡的登徒子。
曾经喜欢,放下过,再见还是喜欢。
颠三倒四还没重点,霓鸿良久不见回答已经猜到了。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冥主大人了?那我可得问问你,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朱明镜不是臆想出来的呢?”
大约是这样的说法太可怜,霓鸿念在陆渊源并未当着冥府众人的面拆穿她的好心,稍加提点,身处其中的人都是当局者迷。
“你来冥府时日太短,但也该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
她一开口陆渊源就知道要说什么。
“七八年前有个凡人曾误入冥府,名姓不可知,只知道他来此处不过二十余日,冥主大人府上日日欢笑,可见那人多稀罕啊!”
陆渊源道:“其实那人……”
没等他说完,霓鸿接着说道:“冥主大人还带他去过东区,离得痴楼不算近,我曾在楼上远远看过一眼,他与你有七八分相像……”
“所以你来到冥府的时候,我们都猜测,说不准是冥主大人睹你思人,廖慰相思。”
霓鸿一顿抢白,陆渊源没有插话的余地,她说完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幸灾乐祸和怜悯之情。
陆渊源:“……其实那人就是我……”
神色莫名的霓鸿看他更可怜了。
“莫不说这冥河水可否载生人,我可是知道当年那凡人和冥主大人就是因着生死陌路才没能在一起的。”虽然传言中还牵扯到了另一个凡人。
这话你骗骗你自己就够了,莫要驴我!
“我不是什么树妖,是真真切切的凡人,也是七年前勾搭你们冥主大人的凡人。”
他说的笃定自信,霓鸿勉为其难信了,又听他道:“我本来都不记得这些了,但记得我一直在找什么,所以我又遇见了,至于冥舟,大抵是因为修习术法,半只脚踏入冥府的原因。”
这意思不难懂,霓鸿理解了七八分。
所谓缘分,不相干的人之间就已经诞生了,遇见才是一切的始端。
霓鸿陡然笑道:“那你死了没?要是死了也该入我们痴楼的。”
“……还没死……”
“那可真是可惜了,不然你怕是能做痴楼的楼主。”
陆渊源不知痴楼的起源,但见霓鸿有话想说便由着她。
看着前方那若隐若现的光桥,霓鸿心说,快到了啊!
她这个魂魄说不得在这桥上走过几遭了,此次远行留给后辈一点传说,来生路过也能叫自己乐呵乐呵。
“痴楼原也不是那些痴心妄想的鬼的去处,怨鬼厉鬼这些也罢了,痴鬼实属无妄。从前那楼的匾额是一只笔墨极好的妖所写,说这天下全是一穷二白,朝三暮四,五冬六夏,七老八伤的无尽之事,彼皆有道,唯相思无门。”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痴楼原名相思门。”
霓鸿笑着说,却是在嘲笑眼前这个人。
既然没死,何苦来哉!
陆渊源沿用了他曾对南乐的说辞。
“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以前发生的事了。曾经忘记,只是知道曾经发生过,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坦然说那些情感至今还在。虽然对他不公平,但他若是将我当成了七年前的那个凡人来对待,我怕是得悔死。”
霓鸿的角度是不能理解了,双向箭头的两个人怎么谈出来三角恋的架势?
但看陆渊源一副心甘情愿从头再来的神情也该知道,这便是,情深至此,不悔不悟。
“你说我走这一遭图什么啊,啧,半点好处没有,现下见你把我打发走了就能独占心上人了。”
陆渊源看着近在咫尺的兰桥渡,黑漆漆的夜里只有这一点光芒,望不到头的循循不尽的白色,正待霓鸿要下船之际,她还是没忍住刺道:“输给你我忍了,不过冥主大人那般的人在我看来自然是无人配得上的!”
陆渊源哭笑不得,也是知道今日一别再见之时她一定已经是别人了,便好生劝道:“你下次再遇见朱明镜这样的,就这么想,他曾经也是人,他要吃喝拉撒睡,更过分的是,这样的人也要如厕,要更衣,他流的汗不是香的,毕竟谁也不是喝露水长大的,睡觉可能会打呼噜……”
霓鸿登时也笑了,身在凡间总不会真有身着白衣祭袍之人,站在祭坛上高唱献祭神乐,还能不染尘埃。
“嗯,我记住了。”在人间见到自认为喜欢的人,初见时候的喜欢的感觉要记得,但总得知道,他要上茅房,拉屎撒尿,光鲜亮丽但总不会一直高雅无垢啊!
霓鸿登上兰桥渡,向前一步后突然转身,静默无言,陆渊源以为她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便冲她摆摆手。
“再见?”
“请你多加照拂痴楼,如若可行……就,散了吧!”
痴者,颠倒妄起,起诸邪行。
相思门中苦相思,何苦还要添上无妄之念,自讨苦吃。
陆渊源点头,算是应了她。
“你放心,我会的。”
霓鸿转身后心笑,嘿,好歹也做对了一件事,没辜负这些年蹉跎,冥主大人别的不说,眼神挺好使的!
不然怎会在万千凡人中独独相中了会发光的陆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