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荫堂中宽敞的正堂里,书案地席早已归置清空在一旁,空出一整间空屋专供今日之用,叶寒率先进入时便明白这方云中真是“心机深沉”呀,连自己都被他当成枪杆子使了。
叶寒居正堂上位,用一垂地白纱云帘与众人隔开,左手下方站的是今日“原告”周杨氏,右边是姗姗来迟的周家三兄妹,堂外绿林空地站的是刚才围观之人,现在也在今日此案的看客。
周家位于斜阳巷最里处,位置偏僻但也好找,可本两盏茶的路程却偏偏磨蹭了半柱香的才到。
晚来的周家大哥立于叶寒右下方最前,拱礼弯腰主动赔罪道:“草民周游携弟弟妹妹来迟,让王妃娘娘和一众乡亲等待良久,实则不应该,还望王妃娘娘和各位莫要见怪。”
周家大哥周游,周家二妹周梨,周家小弟周阖,三人站在叶寒右下方逐一站好,只是……叶寒一边听着周游的话一边偷过半透明的纱帘看着周家二妹身后突然矮下的一截空缺,很是奇怪,不由偏头一瞧,这才知周氏三兄妹来迟的原因:原来这周家小弟虽面容正常,双腿俱在,可却是个站不直的软脚虾,需依靠他人扶持才能勉强站立,不至于跌坐在地。
人来齐了便好,叶寒知这三兄妹的困难,便让秋实出了帘帐端来一凳子供周家小弟坐下,周家大哥与二妹皆弯腰谢过。
见状,周杨氏虽有些个面色难看,但也不敢出言打叶寒这个王妃的颜面,便“心胸宽广”了一回,权当没看见。倒是学堂外看戏的看客心里纷纷有了底,这王妃娘娘是个心善之人,应是不会让周杨氏这个恶妇如愿。
“周氏三兄妹,你们可知本王妃找你们来是为了何事?”众人来齐,叶寒开始替周杨氏“主持公道”。
周家大哥有礼有节回道:“草民知道,来学堂的路上何嫂已与我三兄妹说过。”
“如此,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叶寒先向周家三兄妹“发难”道:“对面站着的是你们的亲生母亲,若你们今日好好带她回家尽孝,本王妃便不追究你们不孝之罪;若你们不知悔过依旧如故,这后果……本王妃就不好说了。”
这未说明的话比说的透彻更让人具有想象空间,当然也更具威胁,周氏三兄妹听后沉默不语,三双眼睛六只眼交流着彼此的决定,却自始至终未看过对面周杨氏一眼,彷若无人视为空气。
周游乃周家长子,自是当仁不让挡在弟弟妹妹前主动扛下一切“罪责”,“夫人明鉴,对母不孝驱母离家皆是草民一人所作,与弟弟妹妹无关。若夫人要治草民不孝之罪,草民无话可说,只是……”,说到这儿,周游笔直跪在堂前,瘦削苍白的脸上是与他不相符合的坚定,“……此妇绝不能进我周家大门一步,即便她是生我三兄妹的女人。”
“你……”,周杨氏真没想到在王妃娘娘面前这逆子仍旧冥顽不灵,顿时气得一口气没提得上来,差点翻了白眼过去,白嫩如葱的手指指着周游颤颤发抖,“……你……你这个逆子……”
说完,周杨氏又立即收回手来捂胸痛哭,攥紧衣衫的五指指尖染着丹蔻,是凤仙花特有的嫣红色,甚是好看,但远远看去倒像是指尖滴的血,似控诉着子女不孝老天无眼。
然而,对哭着哀嚎在地不能自己的周杨氏,对面的周氏三兄妹一直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神色冷漠不起丝毫波澜,倒是站在堂外的一众看客看得忍不住怒从中来:这些人都是住在斜阳巷几十年的老街坊,对周家的旧事最是清楚,明明是这个女人无情无义卷钱弃子跟人跑了,现在反倒打一耙说着这三兄妹的不是,真是无羞无耻,气煞人也。若不是堂内有王妃娘娘坐镇,还真有手心痒痒的汉子想揍这恶妇一顿。
见这三个孽子无动于衷,堂外看客更帮不上忙,周杨氏只好把自己的希望放在了一帘之隔的叶寒身上,于是哭精上身,抬眼凝泪哭着梨花带雨,甚是痴绵望着帘后的叶寒,哀伤唤道:“王妃娘娘,你要给民妇作主呀……”
那幽怨拉长的哀求就像是一句昆曲唱得婉转动听,周杨氏好似还以为自己还在温柔婉约的江南时,对着老爷唱着他爱听的吴侬小调,如此不走心的做戏,难怪一众看客不买账,可奇怪的是叶寒居然被她哭动了,竟开口逼着周家三兄妹,字中无怒可字字皆有怒,“本王妃再问你们一次,这周杨氏,你们到底要不要带回家好生侍奉尽孝?”
这事周家三兄妹早在周杨氏出现在周家大门前时他们就决定了,永不认她,直至今日,哪怕是面对高高在上以权相逼的王妃娘娘,他们的决定依旧不变。
周游欲上前回道,但却被身后二妹周梨拉扯了一下,然后自己主动上前跪下,却抬头倔强回道:“王妃娘娘,民女周梨有话要说。”
“说!”叶寒想也不想便准了。
不似周家大哥那般还顾忌着身为男儿的几分颜面在内,周家二妹更多了女子抛弃一切的毅然决然,毫无给自己回头之路,冷声回道:“不让这女人回周家其实是小女一人的主意,与大哥小弟无关。而且今日无论王妃娘娘再怎么问,小女也只有一个回答,只要小女还有一口气,小女就绝不会让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再回我周家。当年明明是她抛弃我兄妹三人在先,这些年来我兄妹三人受了多少苦她知道吗,现在她突然跑回来了,什么都没做就要我兄妹三人尽孝养她,小女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周家二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但不是为这些年所受的辛酸苦楚想哭,而是被对面那无耻的女人给气着的,周家二妹忿然瞪着对面穿得光鲜亮丽保养得当的女人,跟抛弃他们三兄妹时容颜并未差了多少,只是眼角多了几条下垂的褶皱,只是还如以前那般心狠无情,从未变过。
“王……”
“王妃娘娘!”
周杨氏被女儿周梨花投射过来的恨意给惊住,本想开口向叶寒求助,却周家二妹一下打断,根本不给她丝毫说话的机会,“夫人请看小女这双手!”
边说着,周梨边伸出藏在袖中的手,双手向前展平,手背新旧伤痕满布,手掌硬褐更是老茧遍布,十指骨节粗大,双手粗糙,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双十五六岁少女才有的手,苍老如一老妪,“小女这双手四岁便开始帮人做工,挑水劈材,扛货赶马,浆洗衣服长的冻疮,客人烫伤后留下的疤痕,手磨出血变硬后的茧子,一一都能在小女手上找到。小女受的这些苦,小女不恨天不怨地,唯独只恨对面那个狠心的女人,并非恨她抛家弃子,而是恨她的绝情狠毒!!”
有母如无母,有母还不如无母,周家二妹转头对峙着对面那个陌生了十几年的女人,有恨有怨有怒有气,“当年家父战死沙场才不过一月,她就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一切,卷走了朝廷发放的抚恤金跟一江南商人跑了,连一砖一瓦都未给我兄妹三人留下,当时我四岁,大哥六岁,小弟才不满一岁。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就这样大哥抱着小弟牵着我,挨家挨户讨饭吃,才不至于饿死。后来是何嫂发现了我们沿街乞讨的三兄妹,是她可怜我们,帮我们在斜阳巷重新找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兄妹三人是吃斜阳巷的百家饭长大的,对我们来说斜阳巷的街坊四邻就是我们的亲人,何嫂就是我们亲娘,而不是对面那个生了我们却狠心抛弃了我们的毒妇。”
堂外站着的人都是住在斜阳巷的人家,周家二妹说的话是真是假从他们脸上浮现起的同情落泪就可得知,立即一片群起激昂纷纷都为这三兄妹不值,怎么摊上这么个无情无义还这么不要脸的亲娘。
堂外的闹哄哄自然是影响到堂内的人,周杨氏被一群人当着面指着骂,就算她再好的脾气这脸上也挂不住,可无奈当着叶寒的面又不敢发作,可没想到叶寒耶突然冷冷向她问了一句,“她说的,可是当真?”
顿时周杨氏乱了阵脚,脸青一块白一块,好不难看,被压成细长的眼睛焦急四周打着望,终于在看见站在学堂门前的何嫂时,这怨恨有了出处,提起裙摆踩着绣花小鞋就向何嫂疯狂扑来,又吼又叫道:“都是你这个毒妇教的,要不然我亲生的孩子怎么会不认我这个娘!看我不撕烂你这臭寡妇的嘴!”
还好何嫂离周杨氏有一段距离,还未等她扑来就被站在堂前门边的人群给出手推了回去,然后一个踉跄回跌在地,不过还好,看热闹的女人居多,推她的力气并不大,所以周杨氏并未伤着。
不过,她这一举动却彻底把周家三兄妹给激着了,最先是周家大哥跑了过来护住受了惊吓的何嫂,然后是跪在地上的周家二妹也连忙站了起来,跑了过去,连坐在凳上腿脚不便的周家小弟也挣扎站了起来,艰难走了过来询问何嫂是否无碍。
这次周家三兄妹是真怒了,连脾气最好的周家大哥也难得出现了几丝恨意,更别提周家二妹小弟了,纷纷护着何嫂挡在她前面,以免那个恶妇又疯起来伤人。
混乱得了制止,叶寒在帘后问道:“周杨氏,现在,你可有什么可说的?”
周杨氏孤立无援坐起身子,往事被捅破,她知自己现已无理可得叶寒的支持,见帘后叶寒隆起的肚子顿时心生一计,动之以情哭着说道:“当年弃子离家实属无奈,民妇现已回来便是知道错了。可民妇即便再错也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呀,十月怀胎之苦,生养之恩,岂能说不认就不认?”
“亲生母亲?”
周家二妹嗤笑一声,对着地上的周杨氏好不嘲讽,“我若知道你把我生下来是为了抛弃我,我宁愿在投胎时投畜生道也不投进你的肚子,也不愿有你这么一个狠心的亲娘!你再说生养之恩,十月怀胎?你扪心问问,你把我们生下来可曾养过一天?”
说着说着,周家二妹便气红了眼,以往所受之苦全汹涌扑来,冲着他们所受苦难的始作俑者全发泄出来,“父亲在时你便整日整夜不在家,我和哥哥根本见不到你;你走后,家里没钱,哥哥为了养我和小弟自己跑去戏班当了戏子,入了贱籍,一辈子都不能科考入学;还有小弟,他现在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当年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财连张御寒的襁褓都没给他留下,他才不满一岁便生生冻坏了双腿,以致于到现在都不能娶妻成亲;而我,就不用多说了。现在我只想问王妃娘娘一句,这样自私自利无心无情的母亲,我兄妹三人为何要认?”
看了太久的戏,叶寒也看够了,也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现在也算是当母亲的人,虽然她只有五月孕期,可孩子一日日在她肚子里长大,现在它还未出世自己都舍不得,更别说它生下来后不要它,当娘的哪能做到如此狠心,叶寒冷眼瞧着趴坐在地的周杨氏,直言训道:“自作孽不可活!周杨氏,当初是你狠心自私,抛家弃三子于不顾,如今也怪不得这三兄妹不认你。”
大势已去,周杨氏不甘心,又顿时满脸布满泪水,放低姿势示弱想求一个好点的结果,“夫人,民妇自是有错,但母子一场,没有养恩也有生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让民妇亲生的三个孩子置民妇于不管呀!!!”
左边的周杨氏如此苦苦相求,右边的周氏三兄妹也齐齐跪下求道:“夫人,即便您活活打死我三兄妹,我们也绝不让这妇人进我周家大门。”
堂外人群也纷纷跪地为这受苦受难的周氏三兄妹求情,叶寒瞧了一眼站在学堂角落向自己行了一大礼的方云中,那算是在先谢过自己吧,为学堂,也为这可怜的周氏三兄妹。
叶寒终下决断,对右边的周氏三兄妹说道:“周杨氏弃你们在先,让你们兄妹三人自小受尽了苦楚,你们不认她自是有情理可言,但周杨氏千错万错可有一句她是没说错,她毕竟是受了十月怀胎之苦生了你们,一场生恩你们该还的还得还。这样吧,你们找一间离自家较远的房子,给她一个遮风避雨之所,每日请人送个三餐管她温饱便可,权当是还了她十月怀胎之恩。”
反转来得太快,本来是周杨氏以为叶寒还是为自己说话的,可最后一句直接把她打入了地狱,急得她想开口为自己争夺几句,却又听见叶寒转头对她说着“判决”,“至于你周杨氏,生而不养,还不如不生,你今日有这等苦果,全是你当年种的恶因,怪不了旁人!”
“夫人民……”
周杨氏仍不死心,欲出言再折腾一场风浪,但还是被叶寒厉声一言呵斥道:“还有,这育荫堂乃端王府出资为斜阳巷英烈遗孤所建,若再让本王妃看见你在这学堂之地撒泼弄浑,扰了这学堂清静,这并州府的地牢本王妃自是无权抓你进去,但这城外的慎戒庵,那对你倒是一个不错的好去处。”
莫名,当叶寒说着那城外关犯错女眷的庵堂时,跪坐在地的周杨氏不禁浑身一抖,欲卷土重来的强词夺理瞬间吞咽下喉,然后安安静静低着头不敢再多言半句。
听了叶寒后面说的话,周家三兄妹这才慢慢品出其实自始至终王妃娘娘都是在帮他们的,给他们一个喊冤诉苦的机会,也好趁此一举打消周杨氏的妄想,帮他们彻彻底底断了与这周杨氏的母子关系,还他们兄妹三人和斜阳巷四邻一个平和安宁。
“审案”结束,“判决”已下,众人散去,周家三兄妹扶着受了惊吓的何嫂一并离去,只是离去前,三人对着叶寒重重磕了三声响头,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至于人去堂空后,依旧呆坐在地迟迟不走的周杨氏,叶寒也知她刚回并州没有地方可去,这成了一个问题。倒是方云中主动支了个主意,说是城北角的上阳堂专是无子无女的老人养老之地,周杨氏住在那里周氏三兄妹只需每月给上几十个铜板便可有人负责她的起居饮食,也省了这四人再见面的麻烦。叶寒觉得很是不错,亲自下了命令让两个侍卫护送周杨氏去上阳堂,不得大意。
世间浑浊,人心难测,叶寒望着变得空空荡荡的学堂,心中浊气也去了大半,手抚摸着自己变大的肚子不由慈爱万分,这是她的孩子,就算全天下都舍弃了它,她这个当娘的也不能抛弃它,因为她是它的母亲,唯一的母亲。
常嬷嬷扶着叶寒出学堂回府,方云中上前送行,叶寒却有心酸讽几句,“方先生真是好手段,连我都被你诓进去了。”
方云中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郎,被叶寒当面一讽还是起了些不好意思,腼腆回道:“夫人莫要取笑在下了。方某长年与诗书为伴但委实不擅与女子交际,今日也是被逼无奈才托江姑娘请夫人帮忙,还育荫堂一片郎朗读书声。”
叶寒知方云中的书生难处,也知晓他的本意也是为学堂好,所以也并未真的生气,只是嘛,叶寒这玩闹心思上来还是忍不住玩笑说到一句,“怪不得方先生的未婚妻不愿理你。”
说完叶寒便走了,方云中呆鹅般抬起头来,有些蒙圈,手挠着后脑勺很是奇怪这王妃是如何知晓娉婷的,而且还知晓娉婷不愿理他。
斜阳巷路窄,马车进来不了便停靠在巷口外的垂柳街上,离学堂有一段距离好在不远,叶寒权当是锻炼下身子,反正也不累。
“常嬷嬷,等会找个机灵的人去打听一下这周杨氏为何会突然回并州。”叶寒心有打算吩咐着。
常嬷嬷自是应下,“夫人可还在担心周杨氏这事?”
叶寒点了点头,“刚才你也看见了,这周杨氏虽然畏于我的身份,被我一番敲打暂时老实了,可这人劣根太重,自私至极,我怕她还会去找何嫂和周氏三兄妹的麻烦。”
周家三兄妹所受的苦都未能唤起周杨氏丁点母性,今日之后,只怕斜阳巷仍少有安宁。
“夫人放心,老奴明白。”
今日之事叶寒颇有感慨,“君子对君子,小人对小人,这恶人嘛,还是让恶人来磨吧!”
边说着,叶寒紧紧护着自己显怀的肚子往斜阳巷路口走去,秋实和流画早已在马车边等着,是该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