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也有可能是之前云华道长医术精湛,祖翁的精神果然极好;只是他已经病了许久,而且病情又反复,以至于当嫤娘看到他的时候,发现他那高壮的身板儿佝偻了好些……
祖翁于妻子儿女之情,看得极淡。但对于这个最小的孙女儿嫤娘,却有些极为特殊的感情。
首先,嫤娘是他长子的遗腹女,而他的长子,当年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若不是因为长子英年早逝,夏家何苦沦落到现在这样……后继无人?
只可惜,长子唯一的血脉竟是个小丫头片子。
话虽如此,但当年自己的身体还算好的时候,还是教导过她几年。只是后来,她年岁渐长,就渐渐地将功课的重心转移到了女红和厨艺上,对于书画,倒是放下了。
可对这个端庄沉静又善解人意的小孙女儿,祖翁还是很有几分喜欢的。
一整个下午过去了。
一幅写意锦鲤戏莲图就画好了。
那锦鲤是一对儿大的,瞧着就像一雄一雌,而围绕在它们身边的,是无数条小鱼儿;这些大小锦鲤戏的莲,也是并蒂莲……
光是看着,也是一幅寓意十分美好的画儿。
嫤娘羞得满面通红,却强忍着面上的羞意,朝着祖翁盈盈下拜,“……多谢祖翁赏赐墨宝!”
祖翁打量了她一番,微笑道:“回吧!”
嫤娘连忙说道:“禀祖翁,大姐姐托我问您个话,若您精神好,我们姐妹明儿来给您请安好不好?”
祖翁连忙摆手:“别来别来!我可没那个闲功夫应酬你们。”
说着,他便对吴妈妈说道:“好生领了你家小娘子回去。”
嫤娘只得亲自捧了画,带着吴妈妈和小红回了橘香院。
一进屋,嫤娘连忙将那画儿摊在画架上,又叫了李奶娘过来,拿着软尺量了那锦鲤戏莲图的尺寸,又在纸条上写下了裱画要的东西,这让才李奶娘递出去给她的奶哥哥,待添置好了东西,她要亲自装裱。
忙了一通下来,天色已暗沉。
见差不多到了饭时,嫤娘就去了槐香院,准备陪老安人用晚饭。
只是,嫤娘一跨进槐香院,就感到有些不妥。
祖母为人和善,在祖母院子里服侍的使女仆妇也都是识大体的……
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嫤娘有些疑惑。
一走近正屋,刘妈妈正迎面而出。
见了嫤娘,刘妈妈先是一愣,继而使了个眼色给她,还悄悄地做了个抹眼泪的小动作。
嫤娘也是一愣。
老安人在哭?
为什么?
嫤娘小的时候,母亲身体不好,就由老安人照顾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她知道,其实祖翁和老安人的感情不太好。祖翁和老安人两人是各住各的院子,各过各的生活……大约每天的交集,也就是在一起共进晚饭而已。
但就算是这样,祖翁也是十分敬重老安人的,后宅无论大事小事,都由着老安人说了算。
再说了,如今老安人也已经把管家大权交给了二婶娘,她在府中又是尊长,还有谁敢惹老安人生气垂泪?
绝不会是祖翁——自己几乎陪了祖翁一整天,而且祖翁心情极好,没有时间也绝不可能找老安人的麻烦。
那么,是三房了?
是夏翠娘?还是夏碧娘?啊,是了,会不会……是华昌候胡三郎与夏碧娘之间的事?
嫤娘先是甜甜地喊了一声“老安人”,这才掀起帘子走进了内屋。
老安人已经笑了起来,只眼角还有些红肿。
“从你祖翁那里回来了?”老安人笑着问道,“……你祖翁可还好?”
嫤娘答道:“好着呢!祖翁就在园子里的香樟树底下画画……既晒不着,又有樟木的清香气……回头等那画儿晾干了我再拿来给您看,画得可好!”
老安人笑道:“好好好!饿了吧?快叫她们传饭,我今儿吩咐厨房做了白切肉,还有一道樱桃冻,就是想着你爱吃……”
嫤娘拍手笑道:“那我先吃樱桃冻!”
老安人眼睛一鼓:“这空着腹哪,怎么能吃冰冷的东西!你先乖乖地吃了饭菜,我自然给你吃樱桃冻,就是我的那一份,也分你两口。”
听起来,老安人还把嫤娘当小孩子宠着。
嫤娘也假装扮作无奈的样子,说道:“……那,就这么着吧!”
刘妈妈吩咐着使女端了饭菜上来,祖孙两个嘻嘻哈哈地用了饭,老安人又留了嫤娘吃樱桃冻,最后又命她提了一小篮子樱桃回去给夏大夫人也尝尝鲜。
嫤娘应了,提着装满了樱桃的小篮子回去了。
夏大夫人也刚刚才用完饭。
见了女儿从槐香院拎回来的樱桃,奇道:“今年的樱桃熟得这样早!哟,这樱桃又红又大,看着怪新鲜的!”
说着,夏大夫人一面让使女去洗樱桃,一边使了吴妈妈,送了一小罐子夏大夫人自己腌制的酱瓜去给老安人。
嫤娘拈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塞进了嘴里,问夏大夫人道:“娘,今天出了什么事?老安人为什么心里不快活?”
夏大夫人也吃了一颗樱桃,说道:“方才华昌候夫人又来了咱们府,要替胡二郎求娶二娘子……你老安人向来就不耐烦管三房的事儿,就没见华昌候夫人,只让你二婶娘作陪,由着华昌候夫人和你三婶说了一通……”
说着,夏大夫人露出了樱桃核,又重新拈了一颗樱桃塞入了嘴里,继续说道:“只你三婶那性子!恐怕是想教她女儿去做皇妃的,哪里肯将碧娘许给胡府庶子!华昌候夫人和你三婶没谈拢,就放了狠话出来,说夏二娘子既是这样的忠节烈女,她定要进宫禀了胡昭仪,为二娘子求座贞洁牌坊来……华昌候夫人一走,你三婶就去槐香院大闹了一通,说是你老安人当时非要遣了二娘子去庵堂……要是华昌候夫人真为二娘子求了贞洁牌坊回来,就教大家都别活了,一齐死个干净……”
嫤娘默了一默。
先不说夏三夫人的窝里横,但华昌候夫人如此三番四次地上夏家来拿捏夏碧娘的婚事,莫非……
嫤娘犹豫来犹豫去,终是开口问道:“娘,那,那……华昌候世子,到底怎么样了?他摔得重是不重?”
夏大夫人只是低头吃樱桃。
半晌,她才开口:“宫里的胡昭仪,三次遣了御医赶赴华昌候府为世子医治……听说华昌候大怒,就连候夫人也受了训斥……”
嫤娘一滞。
御医去了胡府三次?华昌候怒斥候夫人?
“那怕是……不好了吧?” 嫤娘怔怔地说道:“御医都去了三拨,可见得……娘,要是胡华俊真有什么事,那,那……”
夏大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别管那么多,只安安心心地在家里绣你的嫁妆就是!”
嫤娘心里有事,手里拈着艳丽甜蜜的樱桃也没心思吃了。
外头突然响起了喧哗声。
听这方向,似乎是从三房桃香院传来的。
夏大夫人也听到了。
她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朝外头张望了一下,吩咐道:“吴妈妈去桃香院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也别进去,就在她们院子门口看看就是了。春兰去槐香院问问你堂姐,看老安人那边如何处置。小红,快陪着你家小娘子回房去,夜里小娘子若是要看书……就多点几个灯,莫把眼睛看坏了,李奶娘把咱们的院子门看好,别让无关人等进来了。”
众人都站在院子里各自应了一声,便各自行事了。
嫤娘带着小红回了房间。
她也无事可做,索性让小红把自己一直收集的那些零碎旧首饰,小珠子,名贵布料边角什么全部都拿了出来,都堆在了贵妃榻上,再从中挑选出颜色搭配的布料和小珠子什么的,准备用来做荷包和手帕子。
但外头一直吵吵囔囔的,嫤娘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夏三夫人嘶哑的哭声和歹毒的叫骂声……
到底出了什么事?
直到了二更天,春兰才回来了。
“春兰姐姐,外头到底怎么了?”嫤娘好奇地问道。
要放在以前,春兰也总把嫤娘当成孩子看待;但经过宝妆楼一事,她也见识了自家小娘子的急智,便再不将她当成孩童了。
听嫤娘一问,春兰朝外头看了一眼。
小红会意,连忙过去把门给掩上了。
春兰这才答道:“是三老爷回来了!”
嫤娘一愣。
如是三叔父回来了,那三婶娘又为了什么,叫骂得这样狠?
春兰涨红了脸。
“三老爷……带了个叫小春宝的女伶人回来,还说,还说嫣红的肚里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儿!三夫人不依,拿了剪子要杀那小春宝。岂料又有浑人上门来闹,直说三老爷在外头欠下了几千两银子的赌债,叫三老爷快些还钱……”春兰期期艾艾地说道。
嫤娘瞪圆了眼睛!
这,这……
这又是哪一出?!
春兰继续说道:“三夫人当时就叫骂开来,但三老爷就在一旁,也没否认……可见得三老爷欠了那浑人的钱,这就是千真万确的了!三夫人就冷笑,说正好三老爷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回来,就让那浑人把小春宝带走,以抵做赌资。”
嫤娘心想,夏三夫人倒也机智……
“结果,三老爷就和三夫人争吵了起来,说小春宝的肚里怀着自己的骨肉,如何能卖了小春宝?更何况替小春宝赎身只花了六百两银子,就是让小春宝跟着那浑人去了,这帐……也是平不了的……”春兰继续说道。
嫤娘再一次目瞪口呆。
岂料春兰还没说话,因此又接着说道:“……这时小春宝又喊肚子疼,三老爷不耐烦了,就对那浑人说,他的女儿正与华昌候府议亲,不日就是华昌候府的人了……若那浑人再敢来家闹事,就请了华昌候出面……那浑人倒也惧怕华昌候府,便夺了三夫人身边林妈妈和春燕身上的首饰,说再宽限三老爷几天……大摇大摆地走了。”
嫤娘像听天书一般,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小红也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红才说道:“三老爷……好英勇!我只听到后人巷里的浑人老爷们吃了花酒赌了钱还不起债,只好卖老婆卖女儿的……没想到咱们夏家也出了这样的人!还是个主子老爷呢!三夫人虽然讨厌,嫁了这样的汉子也是倒霉……”
春兰一个爆栗就敲在了小红的额头上,骂道:“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
小红吃痛,“哎哟”了一声,使劲用手揉着自己的额角,再不敢开口了。
可嫤娘却觉得臊得慌!
夏家号称九世书香,尽管已经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动荡,如今家中也并无特别出色,能挑大梁的人物,却依旧受汴京勋贵的追捧……不得不说,正因为夏家是出了名的书香世家。从承皎承皓两位堂兄往上追溯至九代,几乎代代都出举人,其中还出了一位状元,两位探花!
但这夏三老爷的行径却……
难道这是家道中落的先兆?
嫤娘摇了摇头。
这下子夏三老爷都松了口,恐怕……就算夏碧娘不想嫁给胡三郎,也是不能的了!
再说了,华昌候夫人也没正式为胡三郎求娶夏碧娘,这话要是传出去了,鉴于夏碧娘之前的行径,外人也只会说是夏碧娘先贴上去的……
嫤娘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华昌候世子胡华俊的伤,倒被她给放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