嫤娘默默地守在袁氏的院子里。
没过一会儿,叡郎红着眼、低着头从屋里出来了。
他走到嫤娘身边,作了个揖,说道,“孃孃,我母亲请您进去说话。”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唇。
半晌,她才深呼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然后朝袁氏的屋子走去。
婆子们连忙为她打起了帘子。
嫤娘一矮头,踏进了屋里。
屋里的门窗处都被厚布帘子给挡住了,不但光线不太好,暗暗的,而且还有些闷热。空气中隐隐传来了淡淡的血腥气,以及被捂久了的汗味儿和呕吐味儿什么的……
“弟妹请这边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一顿,抬眼朝那边看去。
通常大户人家的后院妇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都不会选择在卧室里,而是会收拾一间专门的产房,选在产房里分娩孩子,以及坐月子。等出了月子以后,才会搬回内室里去。
眼下的这间屋子,就是袁氏院子里的西厢。
想来,因为袁氏早产,是以下人们根本连产房都没有完全准备好。
——嫤娘生珍宝儿的时候,就算情况再危急,她也必要让仆妇们在窗下摆上几盆鲜花或者盆景,多宝阁上也必是要摆些珍玩奇石,墙上还得挂满了字画等等;更不用说,屋里的家俱就得齐齐全全的,应有尽有。
可如今,袁氏的西厢房里就只有一张不宽的产床,除此之外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因是这样,屋里的门窗虽然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可也就是刚进来的那会子觉得有些闷热不适,呆得久了,就觉得透心的寒。
田骏如一座石雕像般,表情麻木地坐在袁氏的床榻旁。
嫤娘朝着袁氏快步走了过去。
“弟妹,辛苦你啦!”嫤娘还来不及向大伯大嫂行半礼问好,袁氏便抢先一步笑了起来,还朝她伸出了手,“知道你给咱家生了个小闺女,只可惜我还来不及见她一眼……”
嫤娘只得上前,扶住了袁氏的手,说道,“大嫂子快些好起来,等过了年,我就带她回汴京来见你……”
因见床榻前有个小杌子,嫤娘便坐了下来,仔细打量着袁氏。
躺在床榻上的袁氏瘦得很厉害,她脸色极苍白,嘴色与脸色一般惨白,几络被汗水洇湿了的碎发黏黏糊糊的贴在面颊旁,愈发显得柔弱不堪。
嫤娘顿时有些心生戚戚然。
但袁氏却看着嫤娘微微地笑,声音也是弱弱的,“……弟妹,烦你一路奔波,总算是带了叡郎赶回来,好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大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嫤娘嗔怪道。
袁氏又笑,“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我是熬不了太久啦!”
“别胡说!”田骏低喝道。
嫤娘立刻站起身,低头朝着田骏的方向行了半礼。
“你坐,你坐……”田骏连忙说道。
其实出于礼数,叔婶本不能相见,可现下又是非常时期,嫤娘只得低了头,应了一声是,复又坐下。
可是,她能听出,田骏的声音十分沙哑疲倦。
袁氏紧紧地握住了嫤娘的手,说道,“先我瞧见到了叡郎,嫤娘,你是个好的……我晓得,若不是你待叡视若己出,叡郎怎会出落得这样出息?瞧着像是把殷郎也比了下去……”
“大嫂子!”嫤娘立刻打断了袁氏的话,说道,“殷郎叡郎都是好孩子……叡郎虽跟着我们在瀼州,可毕竟他是日夜呆在军营里的,我又能照拂他几分?不过就是管管他的衣裳饭食罢了……叡郎出息了,那是叡郎自个儿聪慧又有福气!”
“至于殷郎,我瞧着也很好。他毕竟是小一辈里最大的儿郎,今后咱们田家不还得靠着他经营下去?咱们田家虽以军功传家,但也并不是就一定要靠着拳头大来说话。总得靠着自己脑瓜子活泛,才能带领家人避祸迎福不是?”嫤娘继续说道。
袁氏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如今看到叡郎生得这样高大,又这样能干……我是后悔了!”袁氏轻轻地说道,“当年公爹开了口,要带殷郎去历练的时候,我因为心疼殷郎,又想着我进门六年才生下了他这个宝贝蛋,要是有什么万一,我……”
说着,袁氏面上淌下了两行清泪。
嫤娘沉默不语。
其实当年铎郎跟着公爹去了大同府征战北汉的时候,她也如行尸走肉一般……一到夜里就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到铎郎坐在锋烟四起的战地上哭着喊娘,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过来,然后又整夜无眠……
直到后来,田夫人每隔三日就递封信儿过来给她,告诉她铎郎的近况;再加上田铎也派了四五个亲卫跟在铎郎身边,至少可保铎郎性命无忧。慢慢的,嫤娘这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所以袁氏的心情,她特别能够理解。
而铎郎跟着田重进去了两年之后,回来时完全变了一个人……大约是因为经历过战火和无数次直面生死的原因,铎郎变得沉稳懂事,知进退,说话做事就和个大人一样,怎不让嫤娘感觉到惊喜!
“弟妹,前几日我就和娘说好了……我去了以后,就让殷郎跟在公爹身边,小五郎……若是天可怜见,能救回我的小五郎来,就请娘费心看顾。至于叡郎和叞郎两个,我,我就要托付给你了……”说到这儿,袁氏挣扎了起来,“我,我也无甚可报,只能给你磕个头……”
见袁氏挣扎着要起来,嫤娘被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上前与田骏一块儿将她按了下来,急道,“大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
袁氏重新躺回了床上,两眼紧紧地闭着,抽泣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说道,“……你大伯到底正值壮年,万万没有再为我守着的道理……他要续娶,我没有不应的,就是可怜我的孩子们,这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啊……”
“青娘,你别胡说!”田骏两眼发红,沉声喝道。
袁氏半晌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哭了起来,“……是我命不好啊!这样好的人家,夫君体贴,公婆疼爱,孩子们也乖巧懂事,可我却没有这个命啊……”
“大嫂子!”嫤娘轻喊了一声,说道,“这世上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你只管把心放宽,慢慢地养好身子,后头还有那么多的事儿呢!你瞧,殷郎大了,可还没有说亲哪!且小五郎到如今连名字也还没有,再说了,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个小闺女儿?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珍宝儿上京来,她一定会喜欢她的大孃孃……”
袁氏闭了闭眼,两行清泪又淌了下来。
她哽咽着点了点头,浑身都在颤抖。
“好,好……”袁氏闭着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空洞又虚无飘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