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晞难得见他如此热情,不由愣了一想,待反应过来准备回抱,忽又觉得不妥,忙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心底五味杂陈。
安平曜没等到她的回应,眼神不由黯了一下,后悔方才莽撞。
一想到如今已非兄妹,唯恐她像对待父兄那般彻底疏远冷淡,心里愈发焦灼担忧,急忙放开她,从身上解下包袱放在石桌上,强行打起精神道:“你每年过生辰我都在,今年也不能例外。”
“这是礼物?”安平晞好奇地瞧着那并不厚实的包袱。
安平曜点头,解开包袱从中拿出一只寸许的精致锦盒,欲言又止地递了过去。
安平晞打开一看,竟是一对明月珰,皎洁莹润,绝非凡品。
她愣愣地瞧着安平曜,知道这绝非他所赠。
“殿下托我送来的,”安平曜只得如实相告,“如今皇后已无恙,他也不再恼你,想与你重修旧好。”
“哼,须知我对他的恨不比对皇后少。”安平晞冷冷合上盖子,将锦盒扔了回去,“让他好自为之,莫再横生枝节。”
安平曜不解道:“他虽与薛大小姐定下婚约,但并非没有转圜余地。晞儿,你这些年一心扑在他身上,就此放弃太可惜了吧?”
安平晞抬头望向他,有些好笑道:“转圜的余地?二哥这是何意?难道要我给他做妾?我虽不是小姐命,却得了一身小姐病……”
“不是,”安平曜忙打断她,道:“我就是不忍心你委曲求全。”
“我没有委屈,”她将心底的不快打消,盈盈一笑道:“我想看你的礼物。”
安平曜不好意思道:“我的最没有新意。”
说罢又拿出一只盒子,含笑打开道:“你瞧,这是什么?”
竟是一只婴孩戴的紫铜长命锁,却更加精致细巧,连图案也不是寻常的富贵牡丹荷花鲤鱼,而是一面天竹、地瓜、长春花,另一面佛手、桃子、石榴和九支如意。
两面各錾有四个篆字,一面是‘天地长春’,这已是人间最美好的祝福了。
而另一面则是‘三多九如’,多子多福多寿。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1
幼时曾有高人给她算命,说她命相贵不可言,她想来想去,身为女子,最贵不就是皇后?
结果却被误导一生,最终作茧自缚无法挣脱。
如今看来,寻常度日却也别有乐趣。愈发觉得这祝福弥足珍贵,不由握着那锁片爱不释手。
安平曜见她喜不自胜的样子,有些落寞道:“这是我师父送的。”
“你师父?”安平晞困惑道:“谁呀?”
“风涟先生。”安平曜道。
“啊?”安平晞更为惊讶,心里却有些不平,原以为他不会轻易收徒,当初软缠硬磨费了好些功夫,后来虽然定了师徒名分,却又不能对外示人,可他对二哥却似没有这个规矩。
“他为何送我这等小孩子的玩意?”安平晞哭笑不得道。
安平曜摇头道:“不知道,可能觉得你是小孩子。”
他也见那锁片精致玲珑,便接过来道:“要不戴上看看?”
安平曜的手刚触到她颈上肌肤,安平晞却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弹开了,双手捂住脖颈面色发白。
“不、不用,”她回过神来,抱歉道:“我不习惯戴项圈之类,沉甸甸地,坠地慌。”
安平曜被她吓了一跳,好容易才平复下来,将锁片放回桌面,有些失神的盯着自己的手。
气氛正自尴尬时,夕照走了出来,看到安平曜忙上前见礼,笑道:“我就想今儿这个日子,二公子肯定会来。”
说罢好奇地望着桌面,惊诧道:“二公子怎么送个小孩戴的长命锁?”
安平晞忙收起来道:“长辈送的。”
“我去倒茶。”夕照一拍脑袋,忙回屋去了。
安平晞也收敛心神,歪头笑望着他道:“二哥要送我什么宝贝,还不拿出来?”
安平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将尺寸见方的匣子拿出来,从腰带上解下钥匙开锁。
安平晞好奇地凑过去,见匣子里是厚厚一叠纸,不解道:“这是何物?”
安平曜咬了咬唇,有些羞涩道:“我就说了我的最没新意,这是我用积蓄置办的一些私产,房契地契都写着你的名字。晞儿,娘虽然不在了,但你还有我。”
安平晞瞠目结舌,愣愣瞧着他道:“二哥……这,这我怎能收?”
“你不愿收家里的东西,我明白,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晞儿,无论你与父亲和大哥有何过节,莫要迁怒哥哥,哥哥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安平曜凝视着她,语气哀恳道。
安平晞鼻子一酸,只觉得心里难受的要命。
他又拿出鼓鼓囊囊的一个钱袋,道:“这是新铸的钱币,我带了些给你们用。”
安平晞啼笑皆非道:“二哥,你是财神吗?我如今在外一切从简,真的不需要多少银钱。”
“留着吧,以备后患。”他将钥匙放到她手边,拿起云昰装礼物的盒子,心中有些窃喜,道:“这个我还给他。”
安平晞静静望着他,只觉悲喜交加。
前世这个时候二哥也待她始终如一,可惜她被猪油蒙心,丝毫看不到半点好,每日都沉浸在无休止的悲伤怨恨和痛苦不甘中。
“那我就先替你保管吧,”她知道却之不恭,也会伤他的心,便将东西收起来包好道:“以后你要用随时找我来要。”
安平曜面上笑容灿亮,道:“我不需要,留给你傍身。以后每月俸禄也都交给你,你想买什么尽管去买。只要有哥哥在,你永远都是大小姐。”
安平晞甚少见他有如此明快的表情,只觉得心头像被火燎了一下,烫得生疼。
“好。”她郑重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叵测未知的将来。
“我如今负责锻造兵器,恐怕会忙很久,”他解释道:“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让夕照送信给朝晖。”
“我能有什么事?”安平晞宽慰他道:“不要记挂我,你只需自己保重,得空再来看我,反正我总会在这里。”
夕照出来奉茶,见他二人始终站着,不解道:“为何不坐下谈?”
安平曜似是渴极,接过茶碗一口饮尽,抬手抹了把唇角道:“手头事务繁忙,我这就要走了。”
在夕照面前,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沉稳,“你照顾好小姐,有事就去找朝晖。”
夕照忙又倒了杯茶,道:“总该吃点东西吧。”
安平晞慌忙跑回去,用帕子包了些糕饼之类拿出来道:“都是些乡间粗食,二哥带着路上果腹。”
安平曜接过来,道:“我本就口粗,不介意的。”说罢深深望了眼安平晞道:“晞儿,哥哥这就走了。”
安平晞心头纵然不舍,却也知道事态紧急,想必战事提前了,便道:“二哥保重。”
安平曜殷切望着她,道:“如今还不改口?”
安平晞不由得笑了,道:“好,哥哥。往后就你一个哥哥。”
安平曜得意地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待安平晞追出去,只看到他纵马而去的背影。
夕照好奇道:“二公子所赠何礼?”
安平晞道:“他的私产,还有俸禄。”
夕照狐疑地望向她,走过去摸了摸包袱,终是不敢打开,只掂了掂那袋钱币,忽地掩口巧笑,“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实心的男人了,小姐,等过两年出了孝,你便嫁给二公子如何?反正亲上加亲,纵使夫人在世定也乐意。”
安平晞微微一震,失笑道:“说什么疯话?且不说薛三小姐心系二哥,我不能夺人所好。纵使没有这一茬,二哥正人君子,打小看着我长大,怎会生出此等龌龊心思?”
夕照似有所悟,点头道:“也是。但你们如今已无血缘禁忌,凡事皆有可能。”
“别瞎想了,”安平晞拿起包袱往回走,嘱咐她道:“这钱币你留着,改日去集市上给铃铃姐妹做几件冬衣吧,她们如今无依无靠,着实可怜。”
夕照道:“这么多,就算给全村人做冬衣都够了。”
安平晞白了她一眼,道:“这可是二哥的血汗钱,你少在那充大方。”
天同十六年的冬天尤为酷寒,战事比预计提前了整整一年。
官兵闯进村来征夫役,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隔着一座竹林都听得清清楚楚。
安平晞正欲出去查看,就见小槐哭着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求姐姐救我老爹。”
第30章 云桢 看来你还是忘不了我弟弟,三句话……
小槐老父年迈, 实在不堪兵役之苦,但每家每户都有名额,官兵又岂会放过?
安平晞知道, 她只需报上安平家的名号便可轻易消弭一场灾祸, 可她不愿再借东风,便拿出财帛替小槐捐助, 从而免去徭役。
然而此种情况何止小槐一家?很快药庐外便跪满了求助的村民。她来到此处,原是为了躲避熙攘喧嚣,可如今战事起,哪里还有安宁日?
思虑再三, 最终决定暂时入山避祸。
她随身只带了风涟送的紫铜长命锁,将其他财物皆由夕照带去天市城转交薛琬琰。
即便北云能攻破天市城,却也是损害不到百年世家的。
安平夫人的坟冢距离王陵不远,安平晞牵马路过时, 看到王陵外的驻兵皆换成了老迈病弱, 想来年轻力壮者皆被调往军中效力了。
母亲坟前草庐犹在,一应器物俱全, 她正要从马鞍上解下行囊时,一名老仆从背着干柴从林中走出, 看到她顿时惊喜交加,上前见礼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安平晞认出他是伙房的帮厨, 想来是之前为守墓的少主人烧饭的。
老仆见她带着冬衣被褥, 愈发不解道:“难道您要为夫人守墓?”
安平晞道:“有何不可?”
老仆怔怔道:“您千金之体,在此荒郊野外,实在是……”
“外面很快就打仗了,一旦北云杀过来, 什么千金万金都是乱臣贼子。”安平晞冷笑道。
老仆瑟缩了一下,道:“短短数月,竟发生了这么多事?难怪王陵驻军突然撤走,换成了一堆老不死的。”
安平晞抖了抖衣袖上的尘土,神色肃穆地走到墓碑前跪下祭拜。
神龛里香烛纸钱俱全,想来老仆这些日子不曾怠慢。
她点上香,拜了几拜,耳畔响起了母亲昔日话语:你爹钟爱你大哥,娘最疼的却是你。
她不由得心生感慨,默默道:是我抢走了原本该二哥得的偏爱,娘,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他这一生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当夜,老仆去王陵那边借来一条獒犬,拴在草庐边的树上,然后去找老兵们借宿了。
次日一大早过来,原本想为安平晞烧饭,却见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有要事回城了。
老仆心中虽纳闷,但想着年轻人难免心性不定,何况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定然是不习惯这山间寒夜,所以提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