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的几名兵卒聚在门口围着炭火摸骨牌,见她过来忙起身相迎,态度意外的好。
安平晞忙说明来意,其中一人笑着道:“您放心吧,风涟先生说了,那厮就算冻个十天十夜也死不了的。”
“可他有伤在身,”安平晞道:“万一半路扛不住了怎么办?”
“这点我们肯定会注意的,陛下要亲审,当然得保证他活着进帝都。”另一人回答道。
“那我能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风涟先生吩咐过了,小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安平晞顿时有些沮丧起来,想着自己做什么都是在风涟眼皮底下。
如今薛立浦伤成那样,纵然她有本事放了他,他又能逃出几步呢?
难道薛立浦也有参与怀熹年间的党争?他究竟是不是北云人士?
从薛立仁和薛琬琰对他的态度来看,他肯定是薛家人,但他若真的是北云人士,又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冒奇险去行刺北云主帅?
若非崔峦受伤,军心动摇,北云定然不会提出和亲休战。说起来,他才是真正扭转了大局的人。
她拢了拢斗篷,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了囚车。
精钢所铸的栅栏上早已结了层寒冰,看得人心头直哆嗦。
“薛叔叔!”她轻轻唤了一声,未见动静,她便又唤了一声。
那人身上的雪花簌簌抖落,铁链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拂去面上雪花,睁开眼睛瞧着她,神情中满是戒备。
“琬琰很担心你,”她压低声音道,见他神色稍微,忙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复又闭上了眼睛,不耐烦道:“你既与奉颉是一伙的,便离我远点。”
声音虽然低哑虚弱,却是冷若冰霜。
“你说风涟先生?”安平晞顿觉委屈,道:“我认识他仅比认识你早了几天而已,怎么就成一伙儿的了?”
夕照带来了烫好的酒,安平晞递过去他却不接,道:“我只喝茶,不饮酒。”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敌。1她一时疏忽,竟忘了这一点。以往每次见到他都是与茶为伴,自是不喜饮酒的。
“如今天寒地冻,喝两口暖一暖身子不要紧吧?”她见他衣衫单薄,腕上血迹早已凝结,便想请大夫来看,可一想到风涟便觉困难重重,他肯定不会同意。
“安平小姐,你的心意我领了。”他不为所动,道:“我自幼便习惯了严寒酷暑,这点儿冷奈何不了我,你且去吧!”
安平晞只得悻悻离去,刚转到前院,就见风涟白袍朱带,负手站在檐下,遥遥望着她。
这大冷的天,雪花依旧在飘着,他却未着棉服,依旧和往日一样穿着飘逸的大袖宽袍,站在风口却丝毫不见畏缩惧冷之状。
安平晞沿着廊子走了过去,见他正含笑望着她。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径直回屋去了。
风涟接过夕照手中托盘道:“玩去吧,这边没你事了。”
夕照狐疑道:“男女授受不亲,风涟先生,您这样进去不好吧?”
风涟瞥了她一眼,道:“入乡随俗,我们这边没那么多破规矩,何况我是长辈。”
夕照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暗思忖着,长辈又如何?难道就不用遵守礼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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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株老梅树,透过窗缝便能闻到丝丝寒香。
安平晞正欲启窗,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见风涟施施然走了进来,笑着道:“你要做什么便做,何须背着我?”
安平晞便知道方才自己的踪迹已被他获悉,讷讷道:“哪有背着你?”
他挑眉道:“明明说是去堆雪人,怎么反倒跑马厩那边去看囚车了?”他大有得理不饶人之势。
安平晞咬了咬唇,自知理亏,便不再说话了。
“那人有多危险,你一个小姑娘是不会知道的,我将他置于外间,一则是挫其锐气,二则是便于监视。”他耐心解释道。
“可他都伤成那样了,你好歹请个大夫看看呀!”安平晞不满道。
风涟失笑,道:“我不就是大夫吗?傻孩子,我与他师出同门,他的情况我比你了解,哪会这么容易就没命?”
安平晞愣了一下,他那声不经意的‘傻孩子’,竟让她心底涌起一丝暖意,不由得想起了母亲。
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会那样唤她,可母亲如今不在了。
她又想起了二哥,想到出城那日他都没来送,心里不由大感失落。
风涟见她神情黯然,以为她还在为薛立浦担心,便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让人将他移进屋中可好?”
安平晞没有说话,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他。
“你别这么看我,想问什么便问,能答的我自然会答。”
安平晞想到了薛立浦屋中那面屏风,一时来了兴致,忙拉着他一起坐下,饶有兴趣道:“师父,您和薛叔叔到底有何过节?”
风涟想了想,苦恼道:“你这话问的……我根本没法接。我们曾是竞争对手,两人中只能活一个。”
“可你们现在都活着。”安平晞托着腮,好奇地望着他,似在等下文。
“那是他命大,有人暗中作保。”风涟苦笑道:“若换成我,早就被剁了喂狼了。”
安平晞忽的起身奔至书案前,牵袖研墨道:“我画个东西给你瞧,看看认得不。”
风涟甚少见她这般风风火火的样,起身过去道:“我来帮你研墨铺纸,看看你到底想画什么。”
安平晞画了一张面具,笑吟吟地递到风涟眼前道:“这个!”
令她失望的是,风涟的表情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暗中风淡云轻的笑,有时候她觉得他那表情就像一张面具。
“你别说不认得。”不给他否认的机会,在他开口前便补了一句。既然薛立浦认识,那他一定也不会陌生。
“我没说不认识啊,”风涟笑着道:“这是国师的面具,莫非你见过家师?”
“只有国师一个人可以戴?”她有些天真的发问。
风涟忍俊不禁道:“不然呢,你以为谁都能戴?”
她脑中瞬间清明,原来攻城之人便是主持招魂阵之人。可北云国师为何要救她?
见她眉头紧锁,风涟不由问道:“在想什么呢?”
“我二哥。”她苦恼道。
风涟倒有些意外,坐回去道:“你对阿曜还真是念念不忘。”
“他是我哥哥呀,”安平晞没好气道:“他待我可好了。”
“你只把他当哥哥吗?”风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安平晞有些迷惘,将手中毛笔放在笔架上,抬眼望向他道:“不然呢?”
“其实嘛,”他一本正经道:“也可以当成别的。”
安平晞哭笑不得,道:“那是哥哥呀,还能当什么?不是亲手足,却胜似亲手足。”
风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反正他是个榆木疙瘩,这辈子也开不了窍。”
“你不要说他坏话。”安平晞气鼓鼓道。
“我说的是实话。”风涟狡辩道。
“怎么不见阿煦?”安平晞突然问道:“这些天你都一个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风涟面色微微一变,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安平晞有些莫名其妙,实在想不通为何提了阿煦他突然就变脸了。
印象中风涟脾气很好的,她以为过一晚上就好了,结果次日早上用膳时他并不见人影,打发夕照去问才知道他竟自己先走了,说是紫薇城见。
安平晞不由觉得好笑,这也太孩子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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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永宁,又行了两日后,天便放晴了,隐约可见前方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
安平晞知道,那便是风涟口中的平王山,那山中是她的故乡吧?
她暗自摇了摇头,她的故乡在林木幽深的青鸾山,她曾栖息在树影里、花藤间、水泽中、云雾里,百年弹指而过,原来魂魄的寿数竟那般长?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官道两边倒是有不少村镇,星罗棋布般,远远望着颇为壮阔。
北云版图真是辽阔无边,远比她相像中还要大。
除夕前一日,紫薇城终于遥遥在望。
从那轮廓看去,竟是要顶四五座天市城。
夕照趴在窗前不住感叹,“有生之年竟能看到紫薇城,真是值了。”
安平晞望着那庞然大物却觉得有些心慌,这一路上倒还坦然,可眼看着就要到了,她却突然感到一种举目无亲的凄惶和孤寂。
夕照原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忽地感到气氛不太对,扭头看向安平晞,竟在她眸中看到从未见过的惊慌和脆弱,自打她跟了安平晞,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饶是她再没心没肺,一想到莫测的前途,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丝担忧。
“小姐,”她轻轻拍了拍安平晞的肩,安慰道:“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夕照这次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安平晞缩了缩肩,把脸埋在掌心,低声道:“夕照,我心里好乱。”
当晚车队在临近的镇上修整,安平晞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南云如今什么状况,她一无所知。那个神秘的国师究竟什么时候出现?他为何会提出和亲?
她北上之后,崔峦大军却一直驻守在碧岭江畔,如今迷津已破,想要杀过去随时都可以。
薛立浦行刺的动机是什么?究竟是薛家指使还是他个人行为?
她闭上眼睛,面前便会浮现出火光漫天血流成河的景象,这一世真的能让战祸不再蔓延吗?
也不知道二哥病情如何了,他一定要安然无恙才好。
……
早上起来外面白茫茫一片,竟是落了一夜雪。
夕照领着人在帘外候着,听到动静悄悄进来查看,见她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忍俊不禁道:“小姐,今天要进城呢,你这……看来妆娘要有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