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无知是种瘟疫,不知道怎么从心底冒出来,也不知道怎么扩散开,等察觉的时候,早就是尸横遍野,人人都是被群体操纵的行尸走肉。人多势众,病了的人要攻击没有生病的,因为他们不一样,太高了,太穷了,太漂亮了,太丑了。怎么样的特别都不行,必须也得生病,否则就总是那个少数派。
瘟疫遍布的校园生活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角色扮演play,有人要扮演小偷,娼妓,乞丐,有人要扮演法官,圣人和施舍的善人。外貌和家境很大程度上在开学的那天就决定了一个人的扮演角色,潜规则,这是个不存在任何明确的规矩的游戏,不存在预判,只有进去这个环境,才会知道自己被分配了什么身份。
青井澄国中叁年当了两年半的少数,当过小偷,差点被当作娼妓,在成为乞丐之她认识了闺蜜。那会儿她太高,进校比大多数男生都要高一截,依赖身高和性特征维持尊严的男性角色会因为要抬头看她而被冒犯。她不够丑,女性角色都太早意识到容貌有一个值得竞争的标尺,不能和她站在一起。她也不够有钱有势,家长日和运动会从来没有家长参与的身影,老师的电话打过去,监护人可能在美国或者在瑞典,或者是一个名字都听不懂的国家,反正没什么人可以帮一个便当盒不翼而飞,教科书被画得一塌糊涂的她说句话,于是很多事情就在老师这个私人法庭的判决下不了了之。
她认识闺蜜后,闺蜜才知道她其实是有个妈妈,虽然很多时候都像个孤儿,学校里面根本没人会把电视频道出现的那个和她一样都姓青井的女记者放在一起。她还有个婆婆,小时候带过她,身体时好时坏,后来被舅舅接回回乡下养老,于是妈妈打来的钱要分一半给婆婆。一直到婆婆去世,她才知道这些钱都是舅舅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一说起以前,阿澄总是会想起这些事情,其实脸都记不太清楚,毕业纪念册被她丢掉了,大家又投入在扮演的角色,自己原本的脸反而面目模糊。提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感觉,不恨,不怀念,不讨厌,甚至相比起来这些人,她更恨岩泉一一点。
很多年轻的爱恨情仇是极端的东西,可以十分爱,也可以十分恨,但不能够喜爱里面夹杂了希望他死掉的那种恨,那太复杂,太粘稠,十几岁的心只知道黑和白。然而认识的绝大多数人在阿澄心里什么都不是,她被生活教育得麻木又敏感,过分的恶意让她麻木,不够的爱让她敏感。
她总是爱给她很多爱的人,恨给她不够多爱的人。
国中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他们交换过几次笔记,因为他坐在她的隔壁,两个人后来偶尔会坐在一起吃便当,说不上亲密,更说不上有多好,她只是太孤独才有点来者不拒。这种心情一直到她偶然听见他和其他人解释说“因为这种人看起来很好骗上床啊”才彻底结束。
后来认识岩泉一,阿澄总是会忍不住想他私底下怎么和朋友说起自己。她其实很清楚“很好骗上床”和“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认识她”这两个态度哪个更侮辱人,但最后还是全恨到了岩泉一一个人头上,带着以前失败的感情,被践踏的尊严,仿佛他真的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这些过了十年再从头说起来,什么也不是。
阿澄挽着岩泉一往家走的时候只字不提他们以前的事情,只是说起来现在,谈她没有参与的部份,然后装作对他那些事情很感兴趣。她对他的感觉其实还保留在汽水罐子里,摇摇晃晃,过期的汽水现在只剩下了糖和水,喝一口有些腻味还有些怪。工作之后习惯了威士忌加冰的口味,连水都不加,练出来了好酒量,秃头水怪连着好几次企图灌酒最终都铩羽而归。说起来似乎能明白为什么学生时期的同学聚会总是外遇高发场所,因为大家可能都这么想,用喝酒的舌头偶尔啜一口糖水,也是新鲜的口感。旧情复燃,其实烧不出什么新鲜东西,都是旧的,烧干净了,大家再互相看看,和身边的人没什么不同。
他问她:“现在定居在东京了吗?”
她说:“谈不上定居,只是呆在这里。”宫城县那间老公寓已经出租,她帐户上还有一串数字,够一个单身女人过上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那是妈妈留给她的钱,是妈妈生命的数字,少一点她都得记清楚。
“最近有别的安排吗?”
“打算休息两天找工作,处理完剩下的交接手续,准备资格考试,还有安排面试。说起来很忙,感觉又像是在瞎忙,很多时候坐在那对着东西脑袋是空白的。”她的鞋跟都不高,走在路上肩膀和他差不多齐平,说话时喜欢把脸靠过去一些,金亮的耳环像道钩子,挂在他卫衣领口。
岩泉一耳朵听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挂在他袖子上那只指甲修成椭圆形的手,那上面是什么红色,樱桃红还是水红,他分不太清楚,没人给他科普这种常识。大学那几年一直没谈恋爱,约会过,她们的指甲也会涂上点颜色,还有发亮的水钻和颜色繁杂的绘图,放在桌子上,餐厅和咖啡厅的灯光照下来,指尖上一簇簇白色火苗,在他眼前晃动——一般都是约会没有下文才想起来,她们的手放在他手腕上或者手里,都挺好看的,只是没有什么感觉,那种白色的火苗连衣服都烧不透。
及川彻吐槽他和球场上的作风完全相反,是慢热型,还很保守,这辈子如果不学着怎么跟女人相处,结婚会很难。他那会儿二十刚出头,结婚想都没想过——留学的日本群体里有一种脱离了保守的土壤,开始反抗早婚传统的精神,他也算是反抗的那一批,因为觉得生活在他眼里和比赛差不多。如果主攻手不拿每一次进攻都当关键球的话,这场比赛不仅会输,还会变成一种闹剧,失去了比赛的意义。
‘要跟你一样这辈子不停地换女人才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他讽刺及川彻。
及川彻当时义正言辞地反驳了这个说法,他说自己是专一的男人。
对谁专一?岩泉一差点就问出口。远隔一片汪洋的两个人,专一大概只是季候风,这一季起来,那一阵落,久而久之就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他这么想的时候,已经盯着那双手看了很久,乳白的皮肤,鲜红的指甲,颜色像是会流动的,染进了卫衣布料里,应该很快就要浸透衣服,敷到皮肤上——他隐约预料到了一阵令人不安的热意。早知道应该喝一杯酒,这样可以归咎于酒精,不用费尽心思找借口。
他回过神,发现她含笑的眼睛正瞥了过来,连忙说:“我写简历的时候也这样。”留学生背景虽然有加分,但因为对日本的就业市场不熟悉,投递报名资料的时候还是有些费劲。得益于高中时期的比赛背景,他在相关行业的简历筛选阶段过得很顺利,面试预约已经排满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日程,不过对于刚失业的人,有些话他只能说一半。
“不过你只要完成简历这一部分,剩下的就很简单啦。”
“哪有。”
“一般人很难胜过你吧。”
“总会碰到更厉害的对手。”他看见她的笑容变得有一点不自然。
青井澄觉得他们似乎靠得太近了。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灰色公寓大楼,她放开手,装作在手袋里翻找门禁卡和钥匙。他们的脚步像是牵了一根线,她慢下来,他也放慢,她低头翻找的时候,他的身体也微微凑过来,低声问她又忘记带钥匙了吗?
“哪有那么健忘。”她故作不满地说。
“你之前就总是忘记啊。”
“……那是之前。”她那会儿还不习惯一个人住,觉得不论几点回家都会有人给她开门。一开始不知所措会去找妈妈帮忙,但她因为时差总是要等天黑才能回消息,后来她学会了联系公寓管理员,麻烦几次之后她把备用钥匙放在了岩泉一家里。之后只要她忘记带钥匙,她会坐上找他的巴士,有时候是排球馆,有时候是学校,有时候是他家里,不过不管是哪里,他都会陪着她慢吞吞地踩着黄昏的尾巴走回来。
他家到她家要走过河堤,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倒映着盈盈灯光的河流变成了一条黑色的缎带,穿过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脚步,她总是忍不住盯着水面悠悠晃动的光影发呆,在想如果是白天,他们的影子在里面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阿澄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些潮湿的风吹到脸上的夜晚,真没出息,她暗暗骂了一句。
电梯哐啷一声关上门,他们并排站在银色的密封金属盒子里,阿澄忍不住盯着他们再电梯门上投射的影子,灯光在他们身上照出水一般的流动感,她下意识留意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或者太远了,他转过来说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有点太刻意了。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了这种自讨没趣的行为,像极了以前,他们站在体育馆的玻璃窗两边,她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在找他的影子,很巧,他也转过了头,隔着玻璃,她一边收拾自己的表情,一边体面地和这个“刚认识”的朋友打招呼,因为她等的是及川彻。
电梯到时,青井澄看着他们的影子被门分成两半,心里对岩泉一又产生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