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的唐人街有月老庙,月老庙有姻缘绳,传说那样一条看不见的线,线的两端绑着有缘分的两个人,兜兜转转到最后都会找到彼此。
夏末的一个晚上,温礼安拿着卡莱尔神父给他的五百比索到商场购买日常物品,刚出商场他就听到脆生生的那声“我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今天是我生日。”原本应该穿过马路的脚停顿了下来,似曾相识的声音。
顺着声音方向温礼安看到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女孩,女孩背对着温礼安站着,女孩有又黑又直的披肩长发。
女孩面前是两位背包客。
很显然,这两位背包客或者是在向短袖衬衫女孩问路,或者是在和短袖衬衫女孩讨论这座城市。
背包客们对这座城市的孩子们总是十分好奇,好奇且同情心泛滥。
殊不知,夜幕下,孩子们接过背包客手里的美元,转身就对那远去的身影做出了不雅手势,天使城的孩子们不需要泛滥的同情心。
但,当从那短袖女孩的打扮上看,那应该不是天使城的孩子。
天使城的孩子大多数或穿着妈妈情人留下的衣服,或穿着从福利机构那里拿到的衣服,不管是妈妈情人留下的衣服还是福利机构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天使城大多数孩子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状态。
那件短袖衬衫穿在女孩身上很合身,而且看起来也很整洁,那女孩应该是陪家人来到天使城旅行。
温礼安决定无视这个小插曲,那只是另外一位黑头发的女孩。
刚走几步,温礼安又听到:“那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现在肯定在为我生日蛋糕的事情争论,我爸爸是牙医,他觉得巧克力奶油蛋糕太甜吃多了容易惹来蛀牙,而我妈妈会驳斥我爸爸,今天是小公主的生日,生日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开心。我们家小公主喜欢巧克力奶油蛋糕。”
脆生生说完,又像小大人般叹起气来“那位服务生肯定要被我爸爸妈妈烦死了,他们也常常让我觉得烦。”
这些话的内容,以及说这些话的人的语气,乍听很符合被满满的爱包围着的小公主形象。
如果温礼安没看到那对正在甜品店挑蛋糕的夫妇的话,他也许会相信那女孩的鬼话:那真是每天烦恼于有一对围着她转的父母的小可爱。
女孩手指着的甜品店有一对中年男女,那也是甜品店仅有的顾客,不巧,温礼安认识那对中年男女,那是卡莱尔神父从澳门来的朋友。
是的,那是一对来给自己宝贝女儿挑选生日蛋糕的夫妻,不过寿星公现在在卡莱尔神父的住处。
爱装不是天使城的孩子,能把谎话说得理所当然的再没谁了。
温礼安站停在着。
两位背包客在知道女孩不是“天使城的孩子”之后,和女孩说了一声“生日快乐”离开了。
那对夫妻也提着生日蛋糕离开甜品店,在他们从经过女孩面前时女孩垂下头,那对夫妻越过女孩,女孩抬起头。
站在那里,女孩脸朝那对夫妻远去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在看那对夫妇,还是在看提在爸爸手上的蛋糕。
本来,温礼安打算借着这个机会糗那女孩一顿:“你又在撒谎了。”“你又把自己假装成为不是天使城的孩子了。”“你妈妈的钱都拿去倒贴情人了?怎么不见得长个头。”“一看就知道你又被孩子们孤立了。”“也对,谁愿意和爱撒谎的孩子做朋友。”
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温礼安决定不把这些话说出口,不过,有一样他必须做。
购物袋放在一边,温礼安朝女孩走去。
街灯把女孩的身影投递在街面上,看起来极小的一只,很快地,街面上,女孩身边又多了一抹身影,那是小男孩和小女孩的身影。
两抹身影平行站着,后来添上的身影比另外一抹身影还要高出半个头。
温礼安确信,他比那女孩高出有半个头。
这个发现让温礼安心里有一些快活,温礼安很久没尝到打从心里快活的滋味了,他太忙了,他每天需要做的事情总是很多。
“这样就可以了,以后再想起喜力啤酒广告牌时心里一定不会再感到生气。”温礼安如是对自己说。
刚想离开,温礼安又想起一件事情,那女孩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此时,他们的后脑勺挨着后脑勺站着,要看清女孩的脸有些难度。
小心翼翼,身体一寸寸顺着北回归线偏移,眼睛跟随移动弧度。
乌黑的头发、白皙的颈部。
当目光一触及那白皙的颈部时,温礼安耳朵有些烫,目光迅速从往上,在触及那小巧的耳垂时更糟。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导致于他的目光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吸引住,又黑又直的头发如数被别于耳后,没有被别于耳后地是遍布于发际线细细碎碎的绒毛。
那些绒毛在昏黄的街灯下像刚满月的小猫儿小狗儿身上的毛发,柔柔软软的,让人……
“小子!”
乍然的那声叱喝导致于温礼安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倒退几步再站停,此时女孩已经转过头来。
温礼安迅速垂下眼睛。
在垂下眼睛的第一时间,温礼安目触到已经分不清颜色的塑料凉鞋。
那是天使城特有的产物,够便宜够丑,马尼拉已经没人穿了,但这种塑料凉鞋在天使城很受欢迎,五比索一双,十比索三双,天使城的街道上清一色都是这种凉鞋。
凉鞋主人声音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甜蜜美好,凶巴巴的:“小子,你刚刚在我背后做了什么了?”
目的已经达到,温礼安觉得没必要再去理会眼前的人,刚移动脚步,横伸出来的手拦住了他。
凶巴巴的语气添上一点点沾沾自喜:“你在我背后作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猜你是在偷看我,觉得我漂亮,想和我约会?”
还是一如既往的外向。
往前移动一步,拦住他的人手往前推一步。
沾沾自喜的声音变成了嫌弃:“小子,你想都不要想,我以后注定会离开天使城,跟天使城的人好注定不会有好前途,到时候你注定会为我伤心。”
真是外向的姑娘,这种女孩一般都是花心大萝卜。
停下脚步,横抱胳膊:“这会儿你怎么变成天使城的人?”
他的话让女孩迅速别开脸去。
嗯,撒谎时被逮住所表现出来的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用嗤之以鼻的语气:“下次,如果你再想装不是天使城的人的话,记得换双鞋。”
那不仅是外向的姑娘,还是坏脾气的姑娘,他的话迅速让她火冒三丈,挥着手:“你说什么呢?你这混小子是在看不起人吗?”
几乎要戳到他鼻梁的手却在观察到眼前的人个头比她高之后垂落。
好汉不吃眼前亏,女孩一边走着一边冲着他喊:“小子,你的长相我已经记住了,下次遇到我最好躲得远远的,不要以为个头比我高就可以看不起我,我告诉你,我认识了个头比你高的哥哥,那位哥哥和我说,要是谁欺负我了就告诉他,他会揍扁那个欺负我的人。”
那时,温礼安大约永远都想象不到,那女孩口中的哥哥名字他再熟悉不过,那也是他的哥哥。
费迪南德家的大儿子名字叫君浣,费迪南德家的二儿子名字叫温礼安。
天使城夏天晚上的街道十分热闹,街道上一如既往,女人多男人少,大多数女人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裙装,放眼望去十分惹眼。
可偏偏他的目光却一直被那不惹眼的短袖衬衫牵引住。
最终,那抹穿白色短袖衬衫的身影消失在五光十色的街头。
拿回购物袋,走了几步,温礼安才想起他还没看清楚那女孩的脸。
1996年温礼安遇到了穿着白色尼龙裙的女孩,1998年温礼安再次遇到了那女孩,白色尼龙裙变成了白色短袖衬衫。
1996年到1998年,这期间间隔了两年。
第83章 野蛮生长.下(番外)
1999年夏天,费迪南德女士宣布明年家里将迎来第三名成员,明年即将出现的那名成员现在还在费迪南德的肚子里,那是老查理的孩子。
老查理是银行职员,在澳洲有家室,这个很在乎人们对他的评价的澳洲男人承诺,在孩子未满十八岁前他会每个月会给孩子以及孩子母亲三百美元。
三百美元对冒险为外国男人生下孩子以换取每月固定的赡养费的天使城女人来说,是让人流口水的数目。
对于明年即将出现在家里的第三名成员,君浣表现得比费迪南德女士还要快活,那是爱热闹的家伙。
爱热闹的家伙还自称自己是乐天派。
在温礼安的理解里乐天派就是傻头傻脑,他那傻哥哥还真以为明年即将来到家里的第三位成员是费迪南德和“老查理”的爱情结晶,就像他总是执着地相信着,他那马来西亚籍的爸爸总有一天会和他相认。
这一年,温礼安在卡莱尔神父推荐下成为坐落于天使城附近一所学校的三年级生。
这所学校涵盖小学、中学,学校是在天使城有很大影响力的洛佩斯家族所办,号称半公益性质但其实是这个家族的洗钱工具之一。
温礼安是直接跳过两级上了三年级,学校老师经过测试认为他直接可以上三年级。
其实在测试期间温礼安故意答错一些问题,费迪南德女士认为他可以直接上五年级,看着自己妈妈信誓旦旦的样子温礼安心里不是很高兴。
回到家,温礼安用十分自责的语气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可他没有从妈妈的脸上看到沮丧表情。
妈妈只是用安慰的语气和他说“没关系,这样也好,五年级生看到比自己个头小的人成绩还比自己好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温礼安无法从妈妈的表情、说话内容判断出那是出自于一名母亲内心的关怀?还是其实她已经窥探到他内心部分叛逆而做出的应对决策。
2000年,费迪南德家的第三名成员如约而至,老查理的孩子自然叫小查理。
初夏时分,小查理变成有着一头棕色卷发的小查理,小查理发育比别的孩子慢,老查理说那是家族遗传,查理家的孩子说话走路都比一般孩子慢。
这一年,温礼安更忙,除了上学到教堂去帮忙之外,他还频频往天使城生意最好的修车厂跑。
整个天使城都在没落,唯有天使城的修车厂欣欣向荣,自从修车厂老板引进德国改装车技术之后,他的生意开始变得红火起来。
把车开进修车厂百分之八十为外乡人,温礼安借着帮修车厂师傅打手的机会总能从这些外乡人口中听到,这座天使城以外发生的事情。
日落时分,这是一天最安静的时间,也是最适合思考的时间,他已经把一天需要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坐在河畔边,把从修车厂收集到的讯息一一在脑子里咀嚼一番。
有用的讯息留下来,没用的讯息倒进垃圾桶里,就和电脑程序一样。
温礼安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和修车厂的人打交道上,之前每周去两次教堂变成一周去一次教堂。
这个周末下午,温礼安走在前往卡莱尔神父办公室的途经路上,迎面走来了穿着唱诗班服装的女孩。
教堂周六都会举行活动,这些活动包括由十二名少女组成的唱诗班,这十二名少女都是来自于附近城镇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
迎面而来的女孩个头小,黑底白领的唱诗班服装穿在她身上显大,不过从脸上表情看,女孩和温礼安认识的唱诗班成员没什么两样,目不斜视,表情正经。
当然,这是她们在教堂时才有的面目。
一旦脱下那件深色袍子她们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们不厌其烦来到他面前“你有没有摸过女人的身体。”“你可真漂亮,要不要和我约会?”
老旧的走廊,不时出现裂缝的地板砖,他眼睛看着前方,她目不斜视,深色袍子下摆擦在他的牛仔裤裤管上,擦肩而过。
走了几步,温礼安放慢脚步,再走几步,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回头看——
距离他十几步之遥的女人有着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长发一半被翠绿色蝴蝶结发饰固定住,被固定住的头发顺着蝴蝶结垂直往下。
午间刚下过一场雨,别于女孩黑发上的翠绿色蝴蝶结在雨后的天光里如枝头上的新绿,呼之欲出。
温礼安见过另外的女孩戴了一模一样的发饰,那女孩上周末还问他要不要和她约会。
只是,同样的发饰别在另一个女孩头上显得平淡无奇,甚至于那女孩脸上的表情让她头上的发饰更显得俗不可耐。